第二百一十九章 邊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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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承宗自平涼府發兵的第二個時辰。

    曹文詔策馬河岸,折柳投入河中看了半晌。

    下令關寧偵騎不再繼續壓迫西軍塘騎,部隊向東撤退三裏,在南岸山峁構築營地。

    “平安,讓弟兄們小心謹慎,火銃裝彈、小炮預備、弓箭上弦、穿戴鎧甲準備應戰,半個時辰之內敵軍來襲。”

    曹文詔接連下達一串命令,平安領命前去提醒士卒。

    曹變蛟在一旁看傻了眼,半個時辰內敵軍遇襲,叔叔也沒睡覺,祖宗也沒法給他托夢啊!

    曹文詔很享受侄子這種大驚小怪但不說的模樣,麵帶微小,指了指三裏外的河岸:“你去看看。”

    曹變蛟領命而去,不一會回來,看向叔叔的目光帶著佩服與疑惑:“河水渾了……但將軍,這隻能知道上遊有兵,咋知道他們在哪?”

    “偵騎上午與西軍塘騎交戰,而後我們向西壓了他們三十裏。”

    曹文詔看著已經傍晚的天色:“如果敵軍在兩個時辰前發兵,那現在離我們已經很近了。”

    這不是小股人馬能造成的效果,這支部隊要麽兵力龐大,要麽馬匹眾多。

    而此時時間,讓曹文詔排除了大股步兵行進的可能。

    除非對方是傻瓜,否則不會一路急行過來,畢竟狂奔五十裏,過來就該睡覺了,那不找著挨揍麽。

    馬兵過來,肯定是想趕在夜晚之前突然襲擊。

    然後關寧軍在緊張備戰中一直等到深夜。

    盡管劉承宗沒有部隊行跡被渾濁河水暴露的經驗,但他有完整且主動性極強的塘騎部隊。

    關寧軍西進,戴道子沒有阻擋他們的能力,隻能盡量遮蔽並與其交戰、遲滯。

    但戴道子手下這幫寧夏塘兵膽子極大,隻要關寧軍往後撤,他們就敢繼續前壓,始終讓兩名塘騎逼近吊在其軍陣一裏之外。

    甚至曹變蛟出營,倆塘騎還試著去幹了一下。

    不過在四十步外被放箭打掉隻頭盔,塘騎就趕緊撿起來跑了,沒敢繼續上前。

    曹文詔手下隻有六十名兼職塘兵的偵騎,所騎戰馬也都是從山西衛所換來的駑馬甚至還有兩頭騾子。

    而戴道子收縮五十裏地的塘兵,每人兩三匹馬,越是後撤,手下塘兵越充足,何況使命也不是打仗。

    偵騎來了,他們後撤兩三裏地,撤得差不多就集結多倍塘兵撲上去,很快就又把活動範圍奪回來。

    關寧軍調馬隊追出來,戴道子就更高興了,直接後撤五六裏地,馬隊不敢追。

    再追怕撞上大隊人馬,他們跑不掉。

    以至於沒過多久,馬隊就得撤回營地,馬隊撤了,最多一盞茶時間,戴道子的塘騎就又回來了。

    塘兵被完全壓製,曹文詔還真拿這幫人沒辦法。

    因為他的先鋒官已經衣錦還鄉,舒舒服服就職延安參將了。

    好在這種貫通的河穀地形,塘兵能為主力部隊創造的優勢不大。

    畢竟他們的使命就倆,一方麵找到敵軍主力所在,知道他們在哪以及在幹什麽;同時避免敵軍找到我軍主力,不讓他們我們在那、在幹什麽。

    對曹文詔來說,這支看起來是敵非友的部隊在西邊,已經毫無疑問;至於幹什麽,他已經通過經驗觀察河水,看出正在向東趕。

    但就是心裏很不爽,畢竟山穀裏、山峁上,一裏之外就站著敵軍塘兵,拉個屎敵人都知道自己屁股白不白,換誰都不爽。

    劉承宗在行軍中收到關寧軍駐營的消息,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便改變計劃,轉而在平涼城東四十裏的小路河駐紮設防,搭設拒馬。

    他們比曹文詔自在多了,知道敵軍在二十五裏之外,就舒舒服服吃了頓飯,該布防布防、該休息休息。

    劉承宗甚至還給紅旗做了個全身按摩,舒服得大腦袋眯著眼兒蹬腿。

    獅子營趕至前線的速度比他預計中慢一些,因為部隊的編製有些臃腫。

    這是獅子營的老問題了,自從賀虎臣部寧夏兵加入,各哨便都擁有七百五十人上下的兵力,在固原轉了一圈,又得了大批固原兵加入。

    而在平涼府城,東城那些服務於藩王的能工巧匠,又被師成我往工哨裏招募了不少,家眷都塞給承運的輜重哨。

    如今除駐紮鎮原的後哨之外,七哨都成了千人隊。

    此次出兵,率楊耀、曹耀、高顯、鍾虎及劉承運,合塘騎,總兵力達六千餘。

    在河穀紮營,幾座營地都能當戰術縱深用了。

    實際上如果不是曹文詔來得巧,整肅軍紀之後,就該是把獅子營分成兩個營的時候了。

    但戰爭說來就來,劉承宗也不可能變動編製後再去打仗。

    次日天還沒亮,獅子營在河畔營地燒火做飯。

    劉承宗與幾名哨長在帳中端著米粥,接受前線戴道子的報告:“大帥,關寧軍五更天就在山峁修造營地,這會正挖壕溝呢。”

    “這支軍隊怎麽回事。”劉承宗喝了口粥,對左右問道:“他們不是有馬麽,既不跑、也不攻,跑到平涼來挖壕溝修營地?”

    幾個哨長誰也不知其中原因,倒是戴道子麵露古怪道:“他們的馬好像不太行,昨日馬兵出營兩次,我在隊伍裏看見幾匹騾子。”

    劉承宗道:“你往東看了麽?”

    “昨日派人去了東邊,東邊沒人。”

    劉承宗心裏有底了,他道:“我估計這跟楊彥昌和王自用那倆家夥有關,他倆應該和曹文詔在一起,這會卻沒發現。”

    盡管沒給自己報信,但他來回亂竄,楊鶴好長時間都不知道他在哪,更別說別人了,楊彥昌就是想給他傳信也不太容易。

    不論如何,現在看來,劉承宗覺得那倆家夥很可能是把曹文詔賣了。

    其實劉承宗對這倆人的脫身之策很感興趣,好奇他倆是怎麽做到掐頭去尾,把中間的曹文詔甩掉。

    待吃飽飯,天色將明,楊耀部馬隊率先跨過小路河。

    劉承宗率領曹耀與高顯混編的中軍緊跟其後,承運與鍾虎為後陣拔營,繼續向前推進。

    待上午行進至澗溝河,承運與鍾虎駐營構築防線。

    此時渡河的劉承宗已經能看見曹文詔在山峁和旱作梯田上的營地了。

    他在河岸邊端著望遠鏡看山峁。

    山峁上的曹文詔也在端著望遠鏡看他。

    一看見赤底金字的劉字大旗,他就知道壞了。

    這些膽大精悍的塘騎,真是劉承宗的人……這樣一來,誤以為是官軍的錯誤,讓他錯過最好的撤退機會。

    曹文詔邊看,邊頭也不回地問:“你探明了,南邊確實有條山路能通崇信縣?”

    “是,探明了,隻是山路不好走。”

    曹變蛟剛說完,就聽叔叔突然暗罵一句,把單筒黃銅望遠鏡遞過來,指著河岸軍陣道:“你看那犢子炮,是不是跟子午嶺闖賊的一樣?”

    曹變蛟一看,那可不是嘛,一樣的小銅紅夷炮。

    單看見一次這樣的炮,曹文詔覺得可能是賊寇擊敗了哪裏的官軍,所得繳獲。

    可先了高迎祥那,再見到劉承宗這更多的獅子炮,就由不得曹文詔不懷疑,陝西流賊已經有自鑄紅夷炮的能力了?

    畢竟據他所知,這種規格的炮,除了劉承宗和高迎祥,還沒在哪見過。

    就這一會兒,前哨楊耀部馬隊兵分五哨,自河穀掠過,於山峁梯田正北列陣,派出數騎俱為膽大之輩,奔行峁下喊道:“無恥叛賊,還不投降!”

    把峁上用長矛當拒馬的關寧軍喊傻了,麵麵相覷,連放箭打銃都忘了。

    曹文詔都被氣笑了,抬手朝軍陣指了兩下,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回頭看看自己身後。

    被朝廷來回征調四千裏,從山峁到層層疊疊的梯田,站滿了飽經風霜、衣甲破損的牽馬遼兵。

    人們都抱著頭盔,有些人發巾都沒了,披頭散發;還有些人鎧甲在戰鬥中損壞,用繳獲的鎖子、紮甲部件作為補充。

    即使棉甲仍舊完整,上麵也淨是些暗紅血跡,讓棉布幹巴巴得發皺。

    再看看敵人。

    服裝整齊、戰馬雄健,兵器鎧甲一個比一個亮。

    這幫王八蛋比他媽正規軍還正規軍。

    曹變蛟道:“將軍,是不是中間有什麽誤會,我去問問?”

    “別去了,還看不明白麽?”

    曹文詔叫住侄子:“劉賊通過這麽多地方安然無恙,地方官多半受賄與其蛇鼠一窩,三邊總督還對其招撫,如今我們沒調令停駐平涼,算讓他逮住了。”

    他轉過頭神色不善地問道:“若換你是他,會放過這機會?”

    曹變蛟的思緒隨之飄遠,點點頭道:“我看楊彥昌和王自用,沒準也和他有關係,他們都是延安人。”

    “不要亂說。”

    曹文詔的語氣很平靜,道:“楊、王二位將軍隻是對我們殺從賊不滿,一路雖然失和,卻不曾埋怨苦勞。”

    其實曹文詔心裏也有這種懷疑。

    劉承宗和高迎祥用的是一樣的炮,高迎祥放過了楊彥昌和王自用,獨獨把自己堵在子午嶺西邊。

    而非在他們西行時,襲擊王自用搶奪輜重。

    這不符用兵常識,更不符合饑賊的搶掠目的,除非他們的目的就是把自己留在西邊。

    但這種事沒有證據,就埋在心裏不能說。

    想到這,曹文詔在心底罵了一句,他媽的,在遼東就整天提心吊膽,怕身邊有奸細,卻沒想到回了關內,還是怕身邊奸細。

    隨後,他把一切都拋在腦後,戴上頭盔對侄子道:“備戰吧!”

    身後曹變蛟、曹鼎蛟及平安諸小將紛紛戴上頭盔,各自翻身上馬。

    隨即,在梯田上的關寧馬兵也紛紛戴上頭盔,返身上馬,各依隊官率領,次第走馬下山。

    看得遠處列陣的劉承宗,都為他們的氣概讚歎一聲。

    他還以為要進行一場攻山峁山田的步兵強攻呢。

    其實在來的路上,劉承宗一直都在想,該怎麽鼓舞士氣。

    畢竟關寧軍可能是他到如今遇見實力最強的對手,未必能想從前作戰那麽順利,一次解決戰鬥,所以才需要把鍾虎留在後麵布置防線。

    鼓舞士氣,也就成了很重要的事。

    不過這會真見麵了,劉承宗發現他的部下根本不需要鼓舞士氣。

    看見關寧軍牛氣哄哄的下山,他們就已經很生氣了。

    獅子營別管啥時候打仗,遇敵之前士兵都沒有列陣交頭接耳的,唯獨這次。

    亂了。

    不知道是誰先起的頭,就在數息之間,先是隊伍裏冒出一聲喝罵。

    然後就連軍官也控製不住,因為站在隊伍最前的軍官們也都麵朝士兵,返身指著敵人,臉上怒氣衝衝說著什麽。

    不光劉承宗這邊的混編部隊,楊耀那邊也一樣,甚至亂得還更厲害,時不時有人單騎出陣五六步,勒馬回首對袍澤指天罵地的說著什麽。

    高顯咬緊牙關眼睛紅通通,從腰間抽出腰刀掂了掂又放回刀鞘,再從馬背上摸出一柄瓜錘提在手中,朝前指著道:“我以為這輩子見不著他們,就這幫人花了我軍餉!害我妻離子散!”

    說實話劉承宗覺得,他的人見了插漢虎墩兔都夠嗆會這麽生氣。

    朝廷把本屬於他們的軍餉挪用到東邊,讓他們忍饑挨餓好幾年,以至於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自己成了叛軍。

    這矛盾北虜都化解不了,除非現在戰場上再來一支後金軍隊。

    劉承宗咧嘴笑著搖搖頭,自言自語:“白銀六十二兩五錢,合官兌通寶四萬三千七百五十文……曹兄,把炮拉出來!”

    “我等候多時了大帥!”

    曹耀那邊爽快地應出一聲,步騎炮混編的隊伍最前便向兩翼閃開缺口,露出曹耀那門千斤大寶貝。

    周遭軍士向兩側讓開,紅夷炮早已裝好彈藥,炮兵稍作瞄準,便朝著山道下魚貫而出的關寧軍點燃藥信。

    轟地一炮,震得周圍士兵都捂住耳朵,硝煙平地升起,煙塵蕩蕩之下,炮彈徑直飛向山道。

    這就是進攻的命令。

    炮聲一響,楊耀麾下兵分五哨的馬兵前隊二百騎直接就朝下山的關寧軍撲了上去。

    劉承宗麾下群情激憤的各部隊也驅動坐騎邁開長腿,結陣鋪開向前。

    就連軍陣正中的劉承宗都俯身拍拍紅旗拔了刀:“一樣是兵,讓我看看你們強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