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 惡心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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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文詔接過部下遞來的水囊,猛地向喉嚨裏灌了幾口。

    他向西望去,眉頭緊鎖;向東望去,滿麵愁容。

    這是一場令人惡心的旅途。

    在侄兒與延安參將楊彥昌,因俘殺從賊一事發生衝突後,楊彥昌倒沒做其他的什麽事,隻是變得更加盡忠職守。

    作為先鋒官,楊彥昌像瘋了一樣,帶兵在山西大地瘋狂突進。

    見賊就打,而且不是假打,是真打,隻要賊軍兵力在他五倍以下,他就會瘋狗般撲上去,用最快速度擊潰敵軍。

    隻不過非常詭異,楊彥昌永遠能留下被招募的賊兵,但沒有任何俘虜。

    曹文詔劍鋒所指之初,楊彥昌帶兵經過之地,曹變蛟就別想見到一個賊。

    這種情況很不好,他們有無數個說服自己殺死從賊的理由,卻沒有辦法說服楊彥昌。

    不論是告訴他,朝廷沒有解決饑荒的能力;還是告訴他,放走從賊他們將來還是會造反;亦或是挑明了說腦袋是功勳,能升官也能換賞錢。

    當兵的把自己腦袋懸在腰上,不就為這個?

    但都沒有用。

    楊彥昌不在乎,他不想升官發財,也不希望這幫人升官發財。

    便以一己之力,堵住了所有人的上升渠道。

    曹文詔別無他法,再讓楊彥昌這麽突擊下去,他的人就該嘩變了。

    隻能讓曹變蛟分領別部,趕在楊彥昌之前四麵突擊。

    最可惡的是楊彥昌還告狀,給山西官員、給延綏巡撫,說這幫關寧軍搶我的功勞,我才是先鋒官。

    曹文詔向洪承疇反映問題也沒有用,洪總督很樂意見得離延綏鎮不遠的延安府,一顆閃爍將星冉冉升起。

    更何況,洪承疇也沒辦法直接調動楊彥昌,理論上來說,洪承疇與楊鶴都是楊彥昌的上級領導,但楊彥昌隻需要聽練國事的。

    一時間打得山西饑賊、山賊、叛軍哭爹喊娘,人們編的童謠都是楊菩薩、曹閻王。

    那叛軍看見楊彥昌,不是給他留點好吃的、就是給他的人留點搶來的錢財,要麽就直接加入了。

    看見他們的關寧軍,要麽早早就跑個沒影兒,一旦開打就死戰到底。

    最奇怪的事是,屁股後邊還總有人遲滯他們的進軍速度。

    曹文詔認為,山西的問題不單在鬧饑荒。

    而且還在鬧妖書邪教,而且鬧得很凶。

    這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山西這些酒囊飯袋般的官員士紳都沒有發現,問他們,他們都說不知道。

    波及範圍非常之大,幾乎從他們進山西起,走到哪兒,哪兒就有白蓮教徒起兵!

    打完了前邊,還得扭頭去屁股後邊打白蓮教。

    把他們的總運糧將軍王自用折騰慘了,王自用的部隊都是民壯,在通州漕河招募的民夫,隻管任勞任怨給他們運輜重。

    兵糧被搶了一次又一次,盡管王自用護衛得當,還是失去了或多或少的軍糧,隻能由地方官府繼續征調。

    而且運糧隊還損失了許多手下,為補充人手,隻能在本地招募民壯,這不但減緩了進軍速度,還開了壞頭兒。

    白蓮教的妖人混進了隊伍裏。

    難受得王自用將軍語無倫次、手舞足蹈。

    這場內地的平叛戰爭遠比曹文詔想象中困難得多。

    直至隊伍行進至永和關,走穿了整個山西,曹文詔才見到第一個明白人,守將付仁喜。

    這是唯一一個能明確告訴他,白蓮教在山西已經泛濫成災的官員。

    付仁喜說他都不敢跟別人提起這事,因為此次白蓮教影響之大、波及之廣,許多官員都假稱不知此事。

    因此付仁喜深信,白蓮教徒聚集山西,一定是想要在將來幹一場大事。

    渡過黃河,楊彥昌回到了自己的家鄉,而曹文詔的惡心旅途才剛剛開始。

    曹文詔一直以為賊人都在延安府,可延安府安安靜靜,遍地荒村空屋安居樂業,沒有人。

    就連楊彥昌也打不到人了。

    一股子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

    沒有百姓、沒有賊寇,自然也沒有糧草,唯一的好消息是白蓮教的勢力,似乎還沒有渡過黃河。

    洪巡撫對他們望眼欲穿,直調至府穀縣圍攻王嘉胤。

    人剛到府穀,三邊總督楊鶴帶了三百軍漢移駐寧州,距離他五十裏外的,是率軍近萬的延安巨寇劉承宗。

    能把人嚇死。

    洪承疇隻好把這支軍隊跟遊擊將軍左光先部,派往寧州。

    當地的補給能力很差,故而左光先率五百人走長城一線,經環縣南下慶陽府直抵寧州。

    曹文詔軍自帶幹糧,則走延安府、鄜州一線,自子午嶺進合水縣南下寧州。

    其實劉承宗由多人組成的預警係統,哪裏都沒有出錯。

    唯一出現錯誤的,大概就隻是楊彥昌和賀勇,賀勇追隨賀人龍去了府穀圍城,所以無法給劉承宗傳遞消息。

    而其他人,都知道楊彥昌是自己人,便省得再跑上一趟,由楊彥昌通報消息。

    楊彥昌也想通報來著,過子午嶺抵達合水縣,他就打算通報消息,偏偏屁股後頭洪承疇的調令又來了。

    王嘉胤勾結北虜犯境,攻打沿途各個堡寨,洪總督要把調回去。

    楊彥昌還沒來得及傳信,進攻行動就取消了,自然也就不需要再向劉承宗傳遞消息。

    他們經子午嶺回還延安府,原路返回延綏鎮。

    關寧的軍漢們產生了厭戰情緒。

    哪怕不說從北直隸到延綏鎮這一路打一路走,單單從延綏鎮跑到合水縣,再從合水縣跑回延綏鎮,就讓他們躥了兩千裏地。

    一個總督一個巡撫,在這兒遛狗呢。

    曹文詔分身乏術,同楊彥昌商量:你不是像個瘋狗似得來回亂竄麽,寧州那邊劉承宗是你老手下敗將了,你去收拾他,我去支援延綏鎮。

    楊彥昌不幹,他對自己實力把控極強,他的戰機還沒到,劉承宗不會輸給他。

    等到啥時候劉承宗打算轉移,他的戰機就到了。

    一眾軍隊怨聲載道的抵達延綏鎮,投入抵禦蒙古人的戰爭。

    這也就是王自用在山西各個縣找縣衙訛了點糧食,沒讓軍士餓著,要不然這軍隊早崩潰了。

    倆月連走帶打,前邊是賊、後邊是白蓮教徒,長官失和、相看兩厭,還竄了四千裏路。

    經常出現第二天一集結,馬兵想上馬,戰馬不給上;即使上了馬,行進間不提著韁繩,戰馬就要臥倒。

    馬都頂不住了,他們光是在山西和駐軍換馬,就把部隊的戰馬換了兩圈。

    拿著良馬換駑馬,拿兩匹駑馬換一匹駑馬,軍令如山,不想換也沒辦法。

    好不容易,在長城邊打退了蒙古人,王嘉胤跑了,楊鶴那邊又對洪承疇發出調令,措辭嚴格,固原被攻陷了,韓藩為賊人所破,必須要調曹文詔進平涼平叛。

    不過對關寧軍來說,其實他們挺樂在其中。

    至少在關內作戰,不必擔心敵人援軍比己方援軍先來,也不用擔心己方援軍來了站在旁邊看著。

    更不用擔心死在關外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敵人把他們的血肉喂狗,修起一座座新的城寨。

    但楊彥昌的人受不了,王自用的人更受不了。

    倆人商量著得想想辦法了,不能像被遛狗一樣遛來遛去的,讓關寧自己玩去吧。

    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就出現在他們第二次穿過子午嶺。

    王自用從獅子灣裏招呼出種地王高迎祥,原計劃由高迎祥截斷退路,前麵溝通劉承宗,把這支關寧軍埋葬在慶陽府。

    萬萬沒想到,楊鶴變卦了。

    說劉承宗救了韓王府,皇帝要把劉承宗封到青海去,一下子所有人都瘋了。

    楊彥昌原本都快跑到寧州,立刻調頭往北跑,甚至都不理曹文詔,帶著王自用一路經過合水縣橫穿子午嶺,跑回鄜州。

    曹文詔尋思這孫子跑得真快。

    但沒啥可意外的,自從楊彥昌跟他因殺從賊的事鬧別扭,這家夥就一直往前竄,至於王自用,大概是不願意走了吧。

    萬萬沒想到,先鋒官和輜重橫穿子午嶺之後,山道上等待他的居然是很久沒再見過的賊兵!

    高迎祥把他堵在西邊,不讓他們回延安府了。

    子午嶺的地形和黃龍山差不多,關寧軍自太行山以來,一路瘋狂進攻,都沒用上重裝備,火炮兵糧都在王自用手裏,攜帶的隻有三四十斤的小炮。

    高迎祥手裏十門大獅子炮輪番開火,在狹窄山道壓得湧珠炮根本進不去射程範圍。

    連人都摸不著就被打得節節敗退。

    無奈之下的曹文詔隻好退出子午嶺,心想反正後邊有個合水縣,還能短暫補給一下,那不行就走環縣,經北邊長城回延綏鎮。

    誰知道兩天前,還請他吃飯的合水知縣蔣應昌,見他打了敗仗,直接封閉城門,不準他們靠近。

    氣得曹文詔攻城的心都有了,站在護城河吊橋外罵了一刻鍾,兩麵三刀的王八蛋。

    高迎祥也不出子午嶺,隻是在山道借地形與武器優勢卡著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突然大好局麵就沒了。

    衡量路程,往北走,會在餓兩天之後抵達環縣,環縣也不一定會給他們提供輜重。

    往南走,去找楊鶴想辦法弄點糧食,更有可行性。

    可啟程一天,楊鶴傳來消息,寧州窮得當褲子,沒有供給他們的糧草,讓他們去北邊。

    現在往北走,他們需要再餓三天。

    原本在寧州大塬上,還有韓朝宰的隊伍,能讓他們掠奪糧草,偏偏韓朝宰的人被左光先打穿,躲到了鎮原縣。

    最尷尬的是,寧州地界上,連劫掠百姓都做不到。

    百姓比他們還窮,個個鑽在地洞裏,而沒有重火力和攻城器械,他們攻打堡寨的能力並不比李老豺強多少。

    周圍隻有一個地方有充足糧草——平涼府。

    曹文詔不是想搶平涼府。

    他是覺得平涼府早前被賊搶了,東南邊寧州有楊鶴和練國事的軍隊,自己是從東邊來的,西邊又有歸附的劉承宗。

    所以這夥搶奪王府的賊寇啊,肯定沒離開這個地方。

    他過去把這支賊兵剿了,有了充足的糧草補給,不就可以繼續回延綏鎮聽調了嗎?

    萬萬沒想到,那夥賊兵消失了。

    也不能說消失,其實兩代金蟬子,都在寧州附近。

    前些時候楊鶴收攏流民,有一夥由鐵匠率領的流民,在馬蓮河畔的田塬山地定居,那個鐵匠再也不喝酒了。

    這些人有足夠開墾土地的錢糧,楊鶴對這樣的百姓非常歡迎,那個地方如今叫寧州寒蟬裏。

    而就在離寒蟬裏不遠的山裏,被練國事錘了一頓的二代金蟬子朱亶域,正在養精蓄銳,時不時滿是仇恨地望向西邊。

    他正在謀劃劫取韓藩祿米的工作。

    隻是真正的幕後黑手,帶著錢糧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

    但曹文詔的部隊也不算一無所獲,他們還是找到了一夥趁亂搶掠的小毛賊,弄到了能撐幾日的糧食。

    可還沒等到他們帶兵離開,就有人襲擊了他們的塘騎。

    看他們布置塘騎的方式,應該是正經邊軍,在五裏寬度的河穀,每隔一裏,設置一名塘兵。

    層層疊疊的旗語向西打去,關寧軍的塘兵壓上去,他們便與之廝殺,大軍壓上去,前一名塘兵便打著號炮退到後一名塘兵的位置,交迭向西退去。

    曹文詔有心派兵通報,結果報信的人直接被射殺了。

    他們就沒見過這樣的事:老子長得這麽像賊寇嗎,還是說西軍都這樣,根本就不跟人交流?

    很奇怪。

    曹文詔不是沒往劉承宗身上想過,但隻是一想,就覺得好笑,這可能嗎?

    他見過高迎祥的兵,賊寇手底下有邊軍不奇怪,懂軍陣、會使用兵器、有組織,很正常。

    但塘兵是專業性非常強的兵種,而且極需配合,那亂七八糟的旗語,不完整收編一支塘兵,幾個塘兵難以成事。

    你打了旗語,別人看不懂,等於沒旗語。

    更別說像這種,在山穀裏綿延十裏二十裏甚至更遠的傳報消息,這不是幾名塘兵就能幹的事,它需要二十四塘以上的塘兵配合。

    這說明在西邊至少有一個營的西北邊軍。

    “找到這個參將,我要把他吊在樹上抽!”曹文詔惡狠狠地把水囊摔在地上:“進了陝西,這幫癟犢子玩意都幹他媽啥呢,縣城縣城不管糧,官軍還遮蔽老子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