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加利仍然不甚明白海澤爾的意思，隻是一味順著這假設說道：“可如果我選股票的眼光根本就——”
    話到一半，尤加利忽地意識到，她離開故土，離開媽媽和熟悉的親眷，把自己的人生向著一片未知的領域浪擲……恐怕在媽媽眼中，也與賭博無異吧。
    在來到十二區之前她就被告知過，這裏有凶惡的疾病、有戰爭的陰影，有錯綜複雜的地方勢力較量……可是，從落地十二區到那個血腥之夜降臨，那一段日子美好得像夢一樣，那些風險像是僅僅存在於“理論”之中，她幾乎都要忘記了自己置身在一個以混亂與危險著稱的地方。
    她當然明白那種青雲直上的人生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但……當一切真的發生，那往往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海澤爾在挑選一支股票，而她在選擇一種命運。
    “……就什麽？”海澤爾見尤加利突然神遊物外，不由得開口追問，“你剛說你選股票的眼光根本就什麽？”
    尤加利搖起了頭——是，她恐怕沒有什麽挑選股票的眼光，但對於來到十二區這件事，對於學習飛行、認識一大群朋友、乃至參與到農場教學的種種往昔，她從未質疑過此種生活的價值，即便這幾個月的時間她近乎荒廢，充滿痛苦，她也從未對踏上這條道路感到後悔。
    唯一令她感到動搖、感到惶然的，恐怕就隻有一個問題：
    看看這個農場裏待著的都是些什麽人吧！一個像她這樣平庸、又毫無背景的普通人，到底有沒有資格和力量，去承受命運的摔打？
    她是否誤入了一個根本就不屬於她的遊戲？
    見氣氛又凝固下來，海澤爾有些尷尬地舔了舔幹燥的嘴唇。老人把鐵杯捧起來喝了一大口，決定以後再也不攬這種心靈導師的活計。
    “反正，你要是感興趣的話，我也可以帶你一起玩一玩，開個賬戶，拿點兒小錢去炒炒，”海澤爾用一種輕鬆的口吻道，“你錢不在裏頭的時候，老覺得‘追漲殺跌’的人很蠢，你自己在裏麵的時候就容易幹傻事——多經曆幾次就好了，沒什麽的，都是學費。”
    尤加利一下笑了起來，她伸手按了按已經有些濕潤的眼眶。
    “那……那一般情況下……一個人要經曆多少次，才不用再交學費了呢？”
    海澤爾被這個充滿稚氣的問題逗笑了。
    “學會了，當然就不用交了。”
    鐵錫向著兩人舉起了杯子，三隻鐵杯碰在一起，鐵錫戲謔道：“敬學費！”
    尤加利一口氣把整杯奶茶都喝了下去，一種溫暖的感覺從胃部升起，仿佛某種此前橫亙其中的東西正在融化。
    “那我還有個問題，”尤加利又看向海澤爾，“有沒有那種情況呢，就是整個股市都崩潰了，所有人都血本無歸，所有人——隻要是踏進了這個交易所，就沒有誰能幸免於難……”
    “有吧，不過我沒碰上過。”
    “那碰上了怎麽辦？”
    海澤爾攤開手：“不知道，希望別碰上。”
    “你別把全部身家都放進去就行，”鐵錫道，“這種事都是願賭服輸的。”
    “……那如果我就是想把全部身家都放進去，或是我已經把全部身家都放進去了，又該怎麽辦呢？”
    鐵錫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我沒法給你建議，我也不知道要怎麽避免，或是怎麽脫身……不過我覺得，那一刻說不定很美妙。”
    “啊，”尤加利微微睜大了眼睛，“美妙？”
    “是啊，就像親眼看一片你精心設計的模型被推倒，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徹底、迅速，摧枯拉朽地潰敗，而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旁觀，讓自己不要錯過這個死亡過程的任何細節。”
    鐵錫朝著尤加利輕快地眨了下右眼：“相信我，在最後一張骨牌倒下之前，說不定你還有閑情逸致去給自己煮杯咖啡——”
    海澤爾適時接道：“或者去拍張照片，趁著大火熄滅之前。”
    兩個人十分默契地再次碰杯，尤加利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海澤爾在說的，正是主屋被縱火的那個夜晚，她的笑聲晚了半拍，但仍然輕盈。
    ……
    臨近十二點，司雷和克拉爾朝城堡頂部的角樓走去。
    她們的前半夜幾乎和所有來賓都聊了一輪，收集的信息有的相互印證，有的彼此矛盾，她們能看出有些人從一開始就識破了她們的身份——盡管兩人都不知道那人是怎麽辦到的，但「有人能夠一眼識破不存在的身份」本身，也是一種信息。
    那個人是老艾琳的扮演者，司雷和克拉爾都不清楚她的名字，不過一會兒見了西莫婭她們，也許這個問題會有答案。
    “真要命，為什麽不讓用電梯啊。”克拉爾的聲音有些惱火，“廁所竟然還不是每一層都開放……”
    “可能那一晚就是這樣吧？我記得卷宗裏提到過當時城堡內部有部分區域在施工和檢修，是不是？而且——”
    “啊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司雷忍著笑：“別急別急，快到了，我記得是在這邊……”
    兩人沿著石階並排奔跑，很快抵達了五樓，樓下的侍者說，今晚公共區域的衛生間就隻有這一處開放。
    “到了！”司雷指著不遠處的大門，“是那裏嗎？”
    克拉爾幾乎是以衝刺的速度朝著那道看上去就十分像廁所的地方跑去，結果拉開門的瞬間，和裏麵一個人影撞了個滿懷。
    相撞的瞬間，克拉爾感到對方非常孱弱，幾乎毫無招架之力地往後栽倒，克拉爾本能地伸手拉住了她，兩人以一個狼狽的姿勢滾在了一起，然後重重地撞上了廁所的瓷磚牆麵——不過克拉爾自己當了肉墊。
    “……沒事吧？”克拉爾嘴上關心著對方，但自覺已到極限，她根本顧不上此刻身體的疼痛，心急火燎地站起身離去，“司雷你來看看這人怎麽樣——快點！”
    司雷快步趕到了那人身旁，兩手將對方扶起。
    “啊，是你，”司雷立刻認出了這張臉——那正是今晚扮演老艾琳的老人，“沒受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