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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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7 章
    乾封十年八月, 皇帝駕崩於仁壽宮,享年二十歲。
    帝英年早逝, 群臣痛哭不止。
    臨終帝宣崔奕覲見, 崔奕托病不朝,師徒二人自洪王徐淮之亂後,始終不曾再見, 帝含恨而終。
    諸葛均帶著皇帝遺詔來書房找崔奕時, 崔奕捏著那個瓷瓶,默然許久。
    次日, 崔奕著一品官服上朝, 輔太子黎仁薈登基為帝, 尊江燕為皇太後。
    三個月後, 靈康公主悲慟過度, 薨逝於梨花殿。
    程雲聽到消息的時候, 差點從馬上跌了下來,
    “你說什麽?”他掉下馬後,一把揪住了劉蔚的領口,
    劉蔚嘴皮直抽道,
    “就是賜婚給您的靈康公主, 她死了!”
    程雲心咯噔了一下, 心情頓時五味陳雜。
    自從徐淮之變後, 他確實一直在琢磨著該如何把這門婚事退掉,卻沒想到靈康公主就這麽死了。
    在宮變之前, 靈康公主每月都要派人給他送衣物來, 都是她親自給他繡的香囊衣裳腰封汗巾等等, 他也頭一回體會到了被人掛記的滋味。
    可自從宮變過後,靈康公主再也沒尋過他, 也不曾帶任何消息出來,卻沒想到,她就這麽去了。
    劉蔚看著程雲呆滯般的臉色,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他把一個包裹遞給他,
    “這是殿下臨終托人帶給您的。”
    程雲抱著那個包裹,失魂落魄回到了程府,程雲大伯已調入京城入職,程夫人單獨買下一座宅子,一家人全部搬了過去。
    如今這宅子隻剩他一人。
    牆角的銅燈將整個書房照得透亮,他獨自一人坐在桌案,偉岸的身影透著前所未有的孤寂。
    他將那包裹放在桌案上,緩緩打開,裏麵是春夏秋冬四季的各色衣裳,總共有二十來件,一如當初程嬌兒出嫁留給他的那般。
    一瞬間,一股熱浪席卷他全身,淚意湧上眼眶,程雲咬著牙望著那些熟悉的針腳,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好端端的,人怎麽就沒了呢。
    後知後覺的愧疚彌漫心頭。
    帝崩,民間三年不能嫁娶,不能娛樂。
    若是有些百姓或世家正值婚嫁,未免誤了年紀,便可先成婚,待國喪之後再行圓房。
    崔朔便是在這等情況下,娶了兩姨表妹王岫為妻,這期間程嬌兒也給崔家幾位適齡的姑娘定下婚事,非富即貴,諸如崔玉蘭嫁的也是侯爵府邸,個個對程嬌兒感恩戴德。
    要說苦,唯獨就苦了三房的兩位小少爺。
    無論是崔瑾瑜或崔蘊之,二人都不曾熱熱鬧鬧辦過滿月酒和生辰宴。
    家喪國喪兩重壓在兩兄弟頭上,至今兩兄弟也鮮少在人前露麵。
    三年後,國喪期滿。九月十九日,秋高氣爽,萬裏無雲。
    正值七少爺崔蘊之四歲生辰。
    清晨,程嬌兒便早早把兩個兒子給拾掇起床,小七個子修長,眉目雋秀,一張不大不小的臉龐積聚了她與崔奕所有優點,集天地之靈華,小小年紀就已十分奪目。
    他兩歲多的時候,偶爾還能被人逗得笑一笑,如今到了四歲,一張麵容完美如雕刻,卻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活脫脫一個小崔奕。
    用瑾瑜的話來說,弟弟就是個麵癱。
    程嬌兒因此批評了瑾瑜很多次,叫他別這麽欺負弟弟,瑾瑜卻是不管,跟唱歌似的,你不要他說,他還非嚷的所有人都知道,程嬌兒氣得不行。
    小七幾乎不大搭理他。
    哥哥每次欺負他,最後的結果都是被爹爹揍一頓。
    程嬌兒今日給小七穿了一件寶藍色的長袍,繡的是如意蓮花紋,紋線用的一些金線,襯得小家夥一張臉越發光華如玉。
    小七站在銅鏡邊上,身高比程嬌兒腰身還要高半個頭,在同齡孩子算是高的。
    程嬌兒親自用紫檀木梳幫他把頭發束起,正要用一個青白小玉給他箍著,卻聽見一旁歪在圈椅上看書的崔奕開口道,
    “用絲帶吧,小孩子家的,別弄得那麽花裏胡哨。”
    程嬌兒朝他嗔了幾眼,心想著這青白玉已經很低調了,不過崔奕既然開口了,程嬌兒也就聽他的,換了一條寶藍色的絲帶幫著他係好。
    “小七,你瞧瞧,可漂亮啦!”程嬌兒彎著腰掰著他小身板,讓他瞧銅鏡裏的自己。
    小七俊臉通紅,微微垂下眸,低聲道,
    “娘,兒子是男兒,哪裏用得著漂亮不漂亮的?”
    程嬌兒聞言一愣,看向圈椅上的崔奕。
    崔奕將手裏的書放了下來,和顏悅色打趣兒子道,
    “小七,你這話就錯了,若是今後你想入朝為官,這為官是從身言書判四樣來考核,這‘身’一項放在第一位,看的便是你的氣度相貌,若是你長得難看了,朝廷可能不要你。”
    小七聽到這裏,一臉糾結地望著崔奕,眸眼沉靜清澈,俊眉蹙起,顯然很是為難。
    可沒把程嬌兒和崔奕逗得哈哈大笑。
    剛剛跟著霍江打完拳回來,滿頭是汗的瑾瑜聽到笑聲,一陣旋風似的刮了進來,
    “笑什麽,笑什麽!”
    掀開珠簾,進來的是一個更壯實的少年,他穿著一身褐色短打衣裳,懷裏揣著一個包袱,豆大的汗珠從他額頭滑落,他抬袖一把擦掉,滿臉憨直望著程嬌兒,笑起來見牙不見眼,
    “娘,你把小七打扮得這麽好看,是要去見姑娘嗎?”
    崔奕聽了這話,眉頭立即沉了下來,
    這小家夥越大,越滿嘴胡話,不知道打哪學的,一點他的品格都沒有。
    “你胡說什麽呢,今個兒是你弟弟的生辰,”目光落在他腋下夾著的包裹,仿佛飄著某種香味,“你懷裏抱得是什麽?”
    瑾瑜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犯了錯,忙把包裹往後一揣,眨巴眨巴眼眸,
    “沒什麽....”支支吾吾的。
    眼見崔奕要動怒,程嬌兒這回倒是先拉下了臉,
    “什麽東西,還不快拿出來給你爹爹瞧!”
    當年那次挨打,讓程嬌兒長了教訓,一定要跟崔奕統一立場來教訓孩子,否則孩子越慣越沒行。
    瑾瑜雖然一如既往調皮,卻很少再闖禍,做起事來也略有章法。
    瑾瑜見娘都開了口,隻能慢吞吞把那包裹打開,小心翼翼道,
    “是...是舅舅托人給我捎來的荷葉包雞.....”邊說小眼神邊瞄著崔奕,
    崔奕臉上的火果然就消了不少。
    程嬌兒聞言笑著道,“既然是舅舅送來的,便是正大光明的,怎麽就藏著掖著了,以後凡事要跟爹爹娘親主動稟報,明白了嗎?”
    “兒子明白。”見崔奕神色緩和,他立即乖巧點頭,
    隨後又拿著荷葉包雞往小七跟前戳了戳,笑嗬嗬道,
    “香嗎?要不要一起吃?”
    小七嫌棄地別開眼。
    烏漆嘛黑的東西,看著就倒胃口。
    程嬌兒瞅著兩個兒子不對付,也是無奈歎氣。
    兩個小家夥的性子可謂天差地別。
    剛出生時,瑾瑜像極了崔奕,現在卻是越長越像她了。
    小七呢,最先是像了她,如今跟崔奕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人人見了他都要讚一句,“有乃父之風”。
    程嬌兒不希望小七年紀這麽小,就老氣沉沉的,愣是拉著兩個兒子在窗下的小幾前坐了下來,
    將那荷葉包雞掰下一支雞腿遞給小七,
    “小七,你嚐一嚐,若是不喜歡就不吃嘛,娘也覺得好好吃的哦。”
    瑾瑜適時遞了另一隻雞腿給程嬌兒,還很得意朝小七癟了癟嘴。
    程嬌兒望著他滿臉憐愛,“你自個兒吃,娘吃別的。”
    瑾瑜什麽好東西都是想著娘的,結果娘倆兒推搡起來。
    這邊小七坐在酸枝紅木小凳上,默默扯一塊肉放嘴裏嚼了一下,將那隻雞腿遞給程嬌兒,平靜道,
    “娘,我是真的不喜歡吃。”
    程嬌兒這下無可奈何了,又深深看了一眼小兒子,摸了摸他的腦袋。
    雖然沒能生個女兒很遺憾,但是兩個小崽子對她都是頂好的,今後肯定也是個孝順的。
    一家四口用完早膳,齊齊出了清暉園。
    今日是崔府五年來第一次大辦宴席,雖然事事都有下人操勞,可總該去露個麵的。
    崔奕牽著兩個兒子到了外院,瑾瑜早就野馬脫韁跑的一溜煙不見人影,小七從容安靜步入崔奕書房看書。
    自從學會認字後,小七每日雷打不動去崔奕書房學習,即便今日是他生辰,他也絲毫不落下。
    崔奕對小兒子是滿意得不能再滿意。
    後院這邊,長房和二房幾個媳婦和未嫁的姑娘都在幫襯著程嬌兒,各人負責一項事務,井井有條的。
    這三年來,程嬌兒雙手不沾陽春水,後宅事務一概不入她的耳,新帝登基後,崔奕依舊很少去朝堂,非大事他不出門,幾乎都是陪著程嬌兒,一心要把她身子給養好。
    程嬌兒恢複得很好,那個傷口幾乎看不見痕跡,隻陰天下雨會偶感隱痛,其他時候便沒事。
    崔奕在朝堂已然是泰山般的地位,人人都仰崔奕鼻息,再加之程雲在軍中是一手遮天。
    程嬌兒便是人人都恨不得跪下來膜拜的主兒。
    大少夫人柳氏和二少夫人舒氏見她來了議事廳,連忙上前一左一右攙扶著,
    “嬸嬸就別來忙活了,上前頭坐著去,馬上客人入府,該要來拜見您的。”
    舒氏自從上次犯了錯,被崔奕訓了後,性子收斂了不少,“這花廳的客人就交給我,大嫂陪著嬸嬸去前頭正廳,客人多,得大嫂去操持著。”
    柳氏很滿意舒氏這麽說,便和和氣氣問程嬌兒,
    “嬸嬸,咱們就上前頭去。”
    “行。”
    程嬌兒今日穿著一件銀紅色的牡丹團花紋褙子,頭上是一套點翠的掐絲鑲嵌寶石頭麵,左手帶著一支通體翠綠十分罕見的翡翠鐲子,右手是一個八寶鏤空福紋金鐲,其他妝飾件件價值不菲,通身的氣派光彩照人。
    四少夫人王岫望著一堆丫頭婆子簇擁著她遠去,眼底隱隱閃過幾分落寞和心酸。
    崔朔在前不久正式升任大理寺少卿,成為崔家子弟官職最高的人。
    她本該也是高興的,可她怎麽高興不起來。
    她已經過門兩年多,雖說那國喪壓著,不能圓房,可這話也就是聽聽而已,私下怎麽著,也不會有人管。
    崔朔到現在還沒碰她。
    王岫心裏憋屈得慌,腦海裏總是想起四年前的這一日,崔朔抱著程嬌兒滿臉擔憂和深情的樣子。
    這些年她也暗暗打聽著,確定自己丈夫心裏的女人是這位三嬸程嬌兒。
    可能怎麽樣呢,打碎牙齒往肚裏吞。
    她轉身去了廚房,今日廚房的事都歸她管,不能出了差錯。
    不多時,崔府人滿為患,賀客如雲,程嬌兒端坐後院正廳主位,氣定神閑與來訪的夫人們交談,三年過去,她氣度越發從容雍貴,就是蕭老夫人到了她跟前,都不敢擺長輩架子。
    誰都知道崔奕與程雲護她護得厲害,前年程嬌兒去郊外拜佛,前內閣首輔張俊的長媳,張家大夫人帶著女兒衝撞了程嬌兒。
    崔奕轉背尋了個由頭,將張俊的長子給罷黜,狠狠教訓了一番。
    滿朝震驚,張俊也算崔奕半個老師,崔奕狠起來是太不要命了。
    那一陣子人人自危,都在揣測崔奕是不是要成為第二個徐淮。
    一日崔奕外出被禮部尚書家的兒子給撞了下馬車,大家都替禮部尚書捏一把汗,禮部尚書更是親自擰著兒子上門賠罪,不料崔奕隻是笑一笑就揭過。
    漸漸的,幾樁事後,大家也就明了,崔奕並沒有恃權傲物,一如既往禮賢下士。
    可唯獨程嬌兒那裏不成,誰都不能怠慢了他夫人。
    這麽一來,是沒半個人敢在程嬌兒麵前嚼舌根,都恨不得把她捧成九天仙女。
    程嬌兒是極為不好意思的,她不是仗勢欺人的主,官宦夫人跟她相處多了,都打心眼裏喜歡她。
    後院這邊是其樂融融。
    德全將今日客人送禮的冊子遞到崔奕跟前,崔奕瞅著那厚厚一疊便皺起了眉頭,
    “你也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了,怎麽不知道我的脾氣?小七是稚兒,今日辦宴也不過是補他的滿月宴周歲宴而已,他一個晚輩哪裏能收別人的禮。”
    現在滿朝文武四海官商都擠破腦袋給他送禮。
    “全部退回去。”最後他低喝了一句。
    德全冷汗涔涔捧著冊子出去了。
    他一走,一旁的霍江撓了撓後腦勺道,
    “您也別怪管家,他老人家一把年紀了,事兒那麽多,您事先又沒吩咐,他如何知道不能收禮?這麽大的事,也不是他能決定的。”
    崔奕歎著氣,自從諸葛均入朝後,家裏的事就沒人管了,也不能說沒人管,是沒有人能像諸葛均那般懂外務,德全是內務管家,外務還是缺了些眼界。
    崔奕想起了被他發配川蜀的陳俊,按了按眉心,決斷道,
    “調陳俊回京。”
    霍江神色大喜,連忙應聲,就在他轉頭要出門的時候,迎麵撞上諸葛均。
    而諸葛均身後正跟著一個穿著黑白相間廣袖寬衫的男子,不是陳俊又是誰?
    諸葛均見霍江一臉驚喜,笑著問道,
    “國公爺呢。”
    “在裏麵呢。”霍江與陳俊深深對望,竟是有幾分動容。
    都是跟著崔奕出生入死的人,情分不同尋常。
    當初陳俊為了幫崔奕破局,自毀前途,令霍江很是敬佩。
    諸葛均拉著陳俊,臉上是顯而易見的高興,“快來呀。”
    陳俊卻是局促著,大有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忐忑。
    霍江卻是一把將他往裏麵推。
    諸葛均先一步繞過博古架到了書房,往身後指了指,
    “國公爺,你瞧誰來了?”
    崔奕坐在案後抬眸,一眼看到陳俊目光艱澀又十分忐忑望著自己。
    他扶著案,緩緩起身,動容地上下掃視陳俊,
    “你怎麽瘦了這麽多?”
    陳俊眼眶一酸,跪了下來,“下官拜見國公爺。”
    “快快請起!”崔奕繞過長案,親自將陳俊給扶了起來,
    “回來的好,我正需要你呢。”
    陳俊聞言頓時大哭不止。
    崔奕也很是感慨,沒想到他一想起陳俊,陳俊就出現了。
    可見是真的很有緣分。
    陳俊的才華不在諸葛均之下,隻是比諸葛均少了些豁達的氣度,這些年的曆練,想必陳俊可以青出於藍。
    諸葛均在一旁笑著道,
    “你這一走啊,國公爺缺了一隻臂膀,回來就好了。”
    “不過你也別哭了,今日小少爺生辰,你哭著像什麽話!”
    陳俊慌忙擦幹眼淚,紅著眼眶,神色激動四下張望,最後瞅著諸葛均,
    “小主子呢,我還沒見過呢!”
    恰在這時,一道寶藍色的身影,長身玉立從書架後緩步走出,一雙透亮的眼眸怔怔望著陳俊。
    崔奕含笑朝他招手,
    “來,蘊之,麵前這位陳先生,可是當年嵩山書院的魁首,你來拜師。”
    陳俊一聽拜師兩個字,頓時心驚肉跳,
    “不可,國公爺,在下如何當得起....”
    “我說你當得起,就當得起!”崔奕把他往椅子上一按,示意小七拜師。
    小七二話不說上前,恭恭敬敬跪下,
    “學生見過老師。”
    他還不曾跪下,就被陳俊含淚給扶起,
    “這如何使得?”
    諸葛均在一旁哈哈大笑,“你可是麵子大呀,這一回來,國公爺給了你這樣的待遇。”
    陳俊喜不自禁,望著小七笑得合不攏嘴,他自然是希望輔佐兩位小主子的。
    陳俊回來,崔奕心裏一顆石頭重重落下,終於可以將另外一個燙手山芋給丟走了。
    他在一旁背著手覷著諸葛均道,
    “你好意思說,當初瑾瑜沒給你拜師嗎?結果你把他帶成什麽樣了?”
    諸葛均聞言老臉通紅,“這不能賴我,我自問還能教好瑾瑜,可每次都是程大都督壞了我的好事,我正要督促瑾瑜背書,他偏偏半路下朝回來,把人給撈走,書沒讀幾本,結果學了十八般武藝.....”
    他話還沒說完,外頭傳來一道朗笑,
    “是誰在背後編排本督?”
    諸葛均嗖的一下噤了聲。
    程雲扛著瑾瑜入了書房,目光在陳俊身上落了落,隨後很不客氣朝諸葛均開炮,
    “我說諸葛尚書,本督哪兒得罪了你?前幾日有人給你塞小妾,還是本督幫你擋了,你還恩將仇報?你自己寵溺瑾瑜,卻讓我背鍋,不講道理吧?”
    諸葛均誰都不怕,就怕了程雲,當著崔奕,他也不能認輸,指著瑾瑜手裏一隻翠鳥道,“瞧瞧,大都督一來,就給他帶這玩意兒,小世子快六歲了,不能再不務正業......”
    “什麽叫不務正業?這事本督每日都做,你的意思是本督每日不務正業.....”
    兩人在朝堂上便是日日都要吵,回來還是吵。
    眼見兩個人吵得不可開支,崔奕不耐煩敲了敲桌案,
    “霍江,把他們兩個人給我趕出去!”
    “喂喂喂,崔奕你能耐啊,你趕大舅子走?”程雲指著他的鼻子罵。
    諸葛均倒是麻溜閃出了門。
    待滿朝文武入府赴宴,看到的就是當今大理寺少卿崔朔在門口迎賓。
    入了院,當朝吏部尚書諸葛均在款待賓客。
    等到坐在正廳上,更是發現,那個令闔京上下聞風喪膽的程大都督,坐在院子正中帶著兩個外甥玩鳥。
    至於正主崔奕,倒是不見人影。
    如今沒什麽人值得他親自迎出門。
    直到德全急吼吼跑了進來,
    “主子,陛下來了!”
    崔奕這才詫異起身,帶著人忙迎了出來,當場文武大臣齊齊行禮。
    不想那小皇帝比他更快閃身入府,環視一周,清脆喝道,
    “瑾瑜,你在哪兒,給朕出來,你說要帶朕看鳥兒的呢!”
    崔瑾瑜聽了這話,嚇了一大跳。
    這皇帝表弟怎麽這麽笨,這種事能當著滿朝文武說,尤其還當著他爹?
    崔瑾瑜不敢去看崔奕的臉色,弱弱地從程雲身後冒出來個頭,
    “陛下,臣的鳥兒不見了......”
    小皇帝當即不樂意,奔到程雲跟前,氣勢洶洶扶著腰道,
    “你說了,跟朕打賭打輸了,就帶朕看翠鳥的。”
    崔瑾瑜弱弱地把剛得的寶貝塞入袖中,從程雲身後大步走出,一本正經道,
    “陛下,您是九五之尊,不能玩鳥。”
    小皇帝年紀雖然比小七要大幾個月,個子卻沒小七高,比瑾瑜就更矮小了,這與江燕當初生他氣血不足有關。
    瑾瑜長得尤為結實,一雙眸子烏溜溜的望著他,格外精神。
    小皇帝滿臉糾結道,
    “可是,崔相也說了,人要說話算數。”
    瑾瑜無語,
    好家夥,爹說的治國治民的大論,怎麽不見你記得?
    “咳咳....”瑾瑜摸了摸後腦勺,“可是鳥兒真的跑了......”
    他話音一落,忽的他的胳膊肘被什麽東西擊了一下,痛得他低呼一聲,隨後那隻翠鳥打他袖口一躍而出。
    小皇帝:“........”
    瑾瑜:“..........”
    瑾瑜尷尬地衝皇帝幹笑了笑,“咳咳,咳咳,哪個,它怎麽跑到臣袖子底下了呢?嘿嘿嘿!嘿嘿嘿!”
    隨後他扭頭朝院子裏掃視一眼,隻見弟弟小七一臉淡然立在台階下,神情平靜看著他和小皇帝。
    小皇帝卻沒計較瑾瑜騙他,而是吩咐隨從的小太監去抓鳥。
    鳥兒自然沒被抓到。
    崔奕語重心長教導了一番小皇帝,並當眾批評了瑾瑜,連帶暗諷了罪魁禍首程雲。
    程雲呲的一聲別過臉,
    “你們就不懂吧,在邊境,誰能禦鳥,誰就能第一時間掌握敵軍動態,這些鳥兒可是比人聰明多了。”
    “我不是說,現在瑾瑜聽聲辨向的能耐肯定不輸給你崔奕。”
    崔奕無言以對。
    小皇帝倒是笑嗬嗬跑到程雲跟前,
    “舅舅,你也教教朕呀。”
    江燕曾經當著滿朝文武,將皇帝托付給程雲,程雲對這個外甥雖然不如瑾瑜,卻也是真心想教他本事的。
    “待陛下得空,臣帶著您去狩獵。”
    “好呢!”
    “我也要去!”瑾瑜嚷嚷著,被崔奕撈起來一頓胖揍。
    午宴過後,瑾瑜拽著小七到了一處偏僻地,狠狠瞪著他,
    “小七,剛剛是不是你使詐?”
    小七很坦然道,“哥哥,上次你燒了先生給我的手抄本,我警告過你,什麽都可以搶,決不能動我的書,哥哥若是不長記性,下次可不是打一頓屁股。”
    瑾瑜氣得牙癢癢,捏著小七的臉蛋,
    “你個白切黑的小混蛋!等著瞧,等我跟著舅舅學了本事,一定教訓你。”
    小七沒把他的話當回事,
    “你能跟舅舅學本事,我就不能跟霍叔叔學本事?”
    “霍叔叔明顯更喜歡我。”瑾瑜很是自得。
    小七麵色淡然,“喜歡你又怎麽樣?你不照樣沒我學得好!”
    瑾瑜深吸氣,瞅著對麵比他矮一點,氣勢更加逼人的弟弟無語至極。
    有的時候他真的懷疑,他跟小七到底是不是一個娘肚子出生的。
    為什麽小七學什麽一學就會,而他除了在武藝上出色,其他方麵卻沒有弟弟學得快。
    “算了,小七,今天是你的生辰,我不跟你計較。”
    “既然知道是我的生辰,那我的禮物呢?”小七伸出手。
    瑾瑜呲的一聲,那模樣兒跟程雲如出一轍,
    “我說弟弟,哪有自己討禮物的?再說了,我們倆是親兄弟,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小七不吃他這一套,
    “去年除夕,你跟我可不是這麽說的。”
    去年除夕瑾瑜生辰,以要禮物給借口,搶走了崔奕給小七畫的一幅畫。
    瑾瑜臉色一僵,再一次幹咳了幾聲,想了想道,
    “那隻被你放走的鳥兒,就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小七:“........”
    “你看,我聽你的話,以後不玩鳥了,好好讀書,是不是算送你的生辰禮物?”
    小七被他的不要臉徹底折服了。
    他搖搖頭轉身離開,去崔奕的書房。
    瑾瑜卻聽見頭頂傳來一聲鳥叫,抬頭一望,卻見剛剛那隻鳥兒回來了,正對他啄著嘴呢。
    瑾瑜大喜過望,飛身而上,躲到了樹梢上。
    午宴結束,後宅的夫人們陸續離開。
    有兩位夫人相攜著一道往外走。
    “你說奇不奇怪,如今崔夫人已經誕下了嫡子,國公爺卻絲毫沒有換世子的意思?”
    “是呢,我要是崔夫人,自己生了兒子,哥哥又是當朝大都督,表妹是當朝皇太後,無論怎麽樣都得讓國公爺將世子之位還給七少爺的。”
    “說來,那個小妾也是好命,自個兒死了,兒子卻被崔夫人當親生的養,一應待遇比七少爺還要好呢。”
    “你看見了沒有,我瞧著那七少爺更像國公爺,那個小世子太頑皮了,哪裏像是能當家做主的,這個崔家隻有給了七少爺,才能延續繁榮富貴。”
    “........”
    樹上的瑾瑜聽到這裏,整個人都蒙了。
    什麽世不世子的,他不在意,他最煩別人拿世子身份束縛他。
    關鍵是,怎麽聽著好像他不是娘所生?
    瑾瑜瞬間一顆心跌入冰窖裏,小身板透著濃濃的冷氣。
    他失魂落魄飛身下樹,一步一步往崔奕的書房走去。
    他要問個清楚。
    崔奕的書房依舊熱熱鬧鬧的,諸葛均和程雲都在。
    陳俊不知道弄了什麽陣法,擺了個沙盤在案幾上,小七正在解謎。
    大家看到小七很快通關,不由樂嗬嗬鼓掌。
    瑾瑜瞧見被眾星捧月的弟弟,眼眶一下子就濕潤了。
    他咬了咬唇,離開了書房。
    傍晚的時候,崔家一家人全部去了花廳用膳,霍江尋了一圈沒找著瑾瑜。
    “小世子不見了?”
    程雲頓時站了起來,
    “我去找找。”
    程雲與小瑾瑜實在太有默契,最後程雲在樹杆的鳥窩旁找到了瑾瑜。
    小瑾瑜滿臉淚痕,跟個被拋棄的孩子似的,紅著眼呆滯看著程雲。
    程雲大吃一驚,將他抱了下來,
    “這是怎麽了?誰欺負了你?”瑾瑜弱弱垂首在他懷裏不吭聲,眼淚巴拉巴拉掉,可沒把程雲給心疼死。
    他將人帶到了花廳,崔奕和程嬌兒都在,看到兒子這副樣子都很吃驚。
    “瑾瑜,你怎麽了?”
    程嬌兒一貫心疼他,連忙朝他走來,伸手要抱他。
    卻見瑾瑜後退一步,滿臉痛苦望著她,
    “娘,你是我親娘嗎?”
    問完這句話,瑾瑜蹲下來哇哇大哭。
    程嬌兒一下子怔住了,隨即差點昏厥。
    崔奕趕忙扶住她,沉下臉質問瑾瑜,
    “你打哪聽了什麽?”
    崔奕已經猜到了大概,今日人多,許多賀客入府,怕是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
    瑾瑜便把今日聽到的告訴了崔奕。
    一花廳的人全是滿臉愕然。
    程嬌兒更是氣得搖搖欲墜。
    她沒想到,當初假死給瑾瑜帶來了這麽大的隱患。
    “爹爹,你告訴我,我到底是不是娘親生的?我怎麽能沒有娘呢,娘是我最親的人,她們怎麽能說我沒娘呢!嗚嗚嗚!”
    瑾瑜歇斯底裏地大哭,蹲在地上那無助的模樣,讓所有人都揪了心。
    崔奕這一瞬間,心疼染滿了眉眼,心想其他一切都不重要,隻有兒子的信任最重要。
    他蹲下來,頭一次好脾氣地哄著他,“傻兒子,你當然是你娘生的,你若不是她生的,她能對你這麽好?”
    程嬌兒被扶著靠在圈椅上,氣得背過氣去。
    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都在一旁安慰她。
    瑾瑜猶然不信,一雙好看的眼眸已經哭著腫到老高,小身板一抖一抖的,
    “我不信,不然,她們為什麽那麽說呢。”
    崔奕心疼到不行,指著諸葛均,崔家幾位少爺,還有崔家大老爺等人,
    “你去問,問問他們,你娘是不是親娘?”
    德全先一步把他給抱在懷裏,摟著哄道,
    “我的小祖宗誒,你當然是夫人所生,你沒瞧見,你跟夫人那麽像,這能假的了呀?”
    諸葛均和霍江都肯定答複了他。
    反倒是最後的程雲,嘿嘿一笑,一巴掌拍在了瑾瑜屁股上,
    “我問你,我對你好,還是對小七好?”
    瑾瑜摸著屁股,艱難地點頭,帶著濃重的鼻音道,“舅舅對我最好。”
    “這不就對了,你要不是我親外甥,我能對你好?”
    “是哦!”小瑾瑜眼神頓時亮了。
    顯然,程雲的話比所有人更有說服力。
    誰都可能敷衍他,唯獨程雲不會。
    他一把撲到了程雲懷裏,程雲將他扛了起來,
    “你笑得跟老子一模一樣,還敢懷疑不是老子親外甥!”
    諸葛均耐心把當年的事,簡單給瑾瑜講述了一遍,瑾瑜才恍然大悟。
    最終,瑾瑜滿臉愧疚來到程嬌兒跟前,抱著她胳膊撒嬌,
    “對不起,娘,兒子錯怪了您了。”
    程嬌兒幾乎不打他的,這一回倒是狠狠抽了他屁股幾下,含著淚道,
    “你若是連娘都不信,還有誰值得你信任?”
    瑾瑜眨了眨眼,認真思考了這個問題,隨後嬉皮笑臉指著程雲,“我最信舅舅!”
    程嬌兒氣得把他丟開,
    “去去去,你給你舅舅當兒子好了,反正你舅舅不成親,也省的我們程家無後!”
    程雲聽到這裏,擔心戰火燒到他身上,顧不上吃飯,轉背準備開溜,不想崔奕罕見起身扯住了他的袖子,指了指瑾瑜,
    “把他,給我,帶走!”
    他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個夜晚,不曾與程嬌兒行周公之禮。
    籌謀了此事很久的宰相大人,決定今晚無論如何,要把兩個兒子給支走。
    程雲看出他的把戲,嘿嘿一笑,將他手給甩開,
    “那怎麽行呢,今晚他必須得跟他娘睡,否則明日清晨就不認娘了。”
    “就是,我要抱著親娘胳膊睡,嘿嘿嘿!”
    瑾瑜賴在了程嬌兒懷裏。
    程嬌兒麵色羞紅。
    當著眾人的麵,崔奕也不好發作,隻得默不吭聲。
    這一頓飯吃的雞飛狗跳的。
    待散宴,崔奕便拉著小七,遞到陳俊手裏,語重心長道,
    “小七,跟著師傅好好學習,今晚你跟師傅睡客院。”
    陳俊倒是憋著笑沒有拒絕。
    小七卻一本正經搖頭,
    “爹爹,師傅今日剛回,得先好好休息,明日小七再去叨擾他。”
    這理由也強大到無法反駁。
    程嬌兒一左一右牽著兩個孩子回清暉園,崔奕背著手跟在後麵,絞盡腦汁琢磨怎麽打發兩個小魔王。
    長廊的燈影將程嬌兒母子三人的身影拉得老長,瑾瑜不知道說了什麽,逗得程嬌兒笑語嫣然,小七也難得眼底染了笑意。
    一枚枯葉跌落在小七頭頂,瑾瑜止住步子,滿臉關愛地拈起來丟開,隨後順帶揉了揉小七的腦袋。
    眼見小七抬頭,一雙眸子變得冰淩淩的,瑾瑜拔腿就跑,小七氣得跟離箭似的追了上去。
    “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別摸我的頭!”
    “我是你親哥,怎麽就不能摸呢!”
    “崔瑾瑜,你不長記性!”
    “我呸,哥哥的名諱是你能叫的?”
    嘭的一聲,小七往前一撲將瑾瑜撲倒在地,兩個小家夥扭打到了一團。
    程嬌兒笑得直不起腰來,燈光蒙蒙濃濃投射在她窈窕的身段上,綽綽約約,如春日裏的柳條兒,如秋風裏花枝兒。
    崔奕忽的心神一動,抬步上前,二話不說把人打橫給抱起,徑直入了長廊外的竹林裏。
    程嬌兒被他動作嚇了一跳,正要說話,崔奕俯身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嘴。
    許久不曾碰觸,兩具身體似幹柴烈火渴望著對方。
    待身影沒入竹林裏,崔奕不由分說將外衫脫開丟下,再將程嬌兒往地上一推,迫不及待欺身而上。
    ........
    半刻鍾後,打完一架的瑾瑜和小七,手牽手好奇地沿著回廊往回找。
    “你說爹爹跟娘親去哪裏了?”
    “我也不知道,剛剛還在這裏呢?”
    “會不會被大灰狼給抓走了?”瑾瑜撓著頭,小時候隻要他不聽話,娘就嚇唬他說,晚上有大灰娘出沒。
    小七看傻子一樣看著他,
    “這話你也信?”
    “倒也不是信,可是爹爹能去哪了呢?他總不能把娘親給丟了吧?”
    瑾瑜黑啾啾的眼神四處瞄著,最後他發現長廊外的草叢裏仿佛又被帶過的痕跡,於是往裏指了指,
    “哎呀,小七你看,是不是大灰狼把爹爹他們從這裏帶走了?”
    小七瞅著那行跡也皺了眉。
    他到底年紀小,也擔心有壞人傷害了爹娘。
    “怎麽辦?”他咬著唇思索對策。
    瑾瑜在關鍵時刻,就體現了身為兄長的擔當,
    “你去前麵喊霍江叔叔和陳佑哥哥來捉賊,我先去探一探路。”
    說完這話,他一個閃身跳入了林子裏,將翠鳥從兜裏放出來,
    “小翠,發現我爹娘你就吭一聲。”
    小七二話不說,先去了清暉園外麵,將瑾瑜養的那隻小黃狗給放入了林子裏,隨後飛快跑去前麵喊人。
    被迫不得不轉移陣地的崔奕差點沒咬破了舌。
    怎麽忘了這兩個小兔崽子呢?
    後來,這一夜成了崔奕和程嬌兒這輩子最不想提及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