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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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成了我外室!
    回憶
    許是連日舟車勞頓的緣故, 加之陪石太後誦了一大段經,紀雨寧回來安頓好嬌嬌兒便酣甜睡去, 楚珩卻了無困意, 望著月色下清豔如昔的麵容,仿佛時光從未在她臉上留下痕跡。
    楚珩忍不住將她鬢邊散落的一縷頭發撥到耳後去,紀雨寧卻誤以為他在撓她, 皺眉撥開他的手, 嘴裏還嘟囔道“別鬧……”
    也隻有睡夢裏偶爾可見年少時的嬌憨情態,楚珩輕笑出聲, 笑完卻有些悵然, 索性披衣起身, 到院中閑庭信步。每逢睡不著的時候, 他就愛一個人出來走走, 後來枕邊多了個人, 往往一夢到天明,再無耿耿難寐的時候。
    今夜許是例外。
    月色透過斑駁樹葉灑落地上,那龐大的影子仿佛被切碎了一般, 連同他的也成了虛無, 漫漫融入那片黑暗中去。楚珩下意識抬手, 想撥開擋著他的桎梏, 然而額上卻仿佛被什麽東西打濕, 恍然抬眸,哦, 原來是下雨了。
    初來揚州也是個雨天。江南的氣候格外惱人, 說變就變, 連下雨都黏糊糊地不幹不脆,打傘吧, 多此一舉;不打傘吧,一身衣裳可就糟蹋了。
    石太後臉上布滿陰霾,那是她最怨憤的一段時光,若非皇帝聽信王美人讒言,以為她陰謀害那賤人小產,她又怎麽會被趕來這種地方——哪怕並非發妻,她也真心將他當夫君愛重,然而他呢,說散就散,多年情義還抵不過一個剛進宮的狐媚子!
    裏頭當然也少不了皇後那老婦的手筆,嘴裏假惺惺的,說什麽讓她到揚州來靜靜心,卻陰自唆使內宦搶走她帶來的財物,她即便和兒子死在此處,外頭的人也隻會稱心如意。
    楚珩自然知道母親不甘,可事已至此,日子總得過下去。他望著那一大車笨重行李,坐困愁城,石太後有擇席之症,加之從未遠行過,這回幹脆連枕頭被褥之類都帶了來,卻比不得銀錢實用,如今囊中羞澀,到哪兒去賃間合適的客棧?且,客棧許他們自帶鋪蓋麽?
    正為難間,驛館邊上一個梳雙髻的女子停下纖纖玉足,用一口又清脆又爽利的淮揚土話道“你們是從外地來的?”
    多年的宮中生涯讓楚珩自幼頗具戒心,但這女子卻不叫他害怕,小姑娘能有什麽壞心眼呢?
    他沉默著點了點頭。
    那人便笑道“想是在找地方住?正好,我對門那戶人家剛剛搬走,你們若有意,我幫忙盤下來。”
    無事獻殷切,非奸即盜。楚珩腦中驀地閃過這句話來,但經那幾個內宦獅子大開口後,他與母親也沒什麽好被人騙的了,隻委婉道“我身上餘錢無多。”
    言下之意,若為招攬生意,還是趁早打消念頭。
    那女子聽後大為不屑,驕傲地揚起下巴,“我爹爹便是有名的富商,哪稀罕賺你銀子,你知道紀家吧?”
    楚珩還真聽說過,早在出發之前石太後便打聽清楚,揚州有個出名的紀氏商行,裏頭有各色時新料子,本來還打算做兩身衣裳呢,當然這會子能省則省。
    瞧她年紀,不見得敢冒認紀家名諱,也許是真的?
    楚珩正思量間,女子已翹足向前,“想要住便宜又舒服的房子,就跟我來。”
    母子倆麵麵相覷,都覺得天上掉餡餅,不太像真的,但……看看也不會少塊肉。
    等到了地方,裏頭卻比想象中寬綽許多,就連家具什物都是現成的,且是上好的雞爪木——在宮中也隻有主位娘娘們才用得起這樣奢華的布置。
    可對於養尊處優慣了的石太後而言,沒有比這個更合適的了。
    楚珩沉聲道“開價多少?”
    心裏已預計這姑娘是個宰客的,無奸不商,再怎麽家纏萬貫,銀錢可沒有人會嫌多。
    女子伸出兩根指頭在他眼前晃了晃,“每月二兩銀子,童叟無欺,要還是不要?”
    楚珩原以為她說的二十兩銀子,心裏正自犯難,雖然付得出房租,可這筆錢用了,其他方麵難免捉襟見肘——早知道該多帶些容易變賣的才對,揚州再好,無錢也寸步難行。
    及至聽清那句話的意思,楚珩不由怔住,這麽便宜?
    石太後也驚疑不定地收住淚,這價錢也太良心了,比客店還劃算呢。
    姑娘撇撇嘴,“看你們是外來的,估摸著付不出多少銀子,我才行個方便。醜話說在前頭,屋裏的東西隨便用,可但凡損壞一樣我是不依的。”
    那套家具還是她幫忙打的,雖不知原先那戶人家幾時回來,她也看不得心愛之物被人糟蹋。
    石太後忙道“自然,自然。”
    喜滋滋地便回屋收拾東西去。
    楚珩則沉默著說了聲,“多謝。”
    他並不擅長與女眷交際,在宮裏除了主子便是奴才,平輩之間亦少來往,楚珩醉心詩書,難免落了些目無下塵的毛病,並非看不起人,單純不知道有何話題可聊罷了。
    這姓紀的女子卻仿佛天生自來熟,小嘴叭叭地道“看穿著打扮,你們是從京城來的吧?是官宦人家過來探親,還是獲罪被貶的?”
    後一句到被她說中了,楚珩微微沉下臉來。
    女子卻半點不覺得,依舊喋喋不休,“京城好玩嗎,人多不多?揚州已經夠擠了,京城不會還要喧鬧吧?”
    楚珩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這麽向往,怎麽不親自去看看?”
    女子兩手繞後抻了個懶腰,歎道“我也想啊,可是我爹不讓我隨便亂走,說外頭壞人太多,一不留心就會被拐跑呢。”
    楚珩沒注意聽她說話,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她纖柔腰身上,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總是有各式各樣凸顯自己的法寶,眼前這位便特意在腰間束了一截淺淺綢帶,嫩綠的紗衫子,映著純白布條,好似漫山遍野的山茶花一般清新怡人。
    直到裏屋的母親連聲召喚,楚珩方回過神來,抿了抿唇,“我得去幫忙了。”
    小姑娘依依不舍同他揮手,“好吧,我改天再來找你。”
    也許不過是句客套話,楚珩莫名有些高興,又有些惱火——她對誰沒準都這麽說的。
    至於對方是否因為相貌才對他這樣殷切……楚珩摸了摸臉,他約略知道自己生得好,但因為脾氣陰沉的緣故,在宮中並不得人緣。
    小姑娘初始也許會被他吸引,可當她碰了一鼻子灰後,她自己就會铩羽而歸了。
    來揚州的第一天過得並不愉快,住處問題雖得以解決,可石太後錦衣玉食慣了,飯食稍稍粗糲些便難以忍受。
    一錢銀子能換來什麽好吃食?那家食肆還店大欺客,送來的菜色都是冷的,石太後氣得飯都不吃就躺下了。
    楚珩倒是默默扒了個幹淨,覺得滋味尚可——除了飯裏偶爾夾雜有幾粒沙子。
    正準備端碗去廚房,院中忽傳來一陣輕微的叩擊之聲,極有節律,不像是鳥雀所發出的。
    這麽晚還會有誰?楚珩本想裝睡,無奈那人耐心極好,聽了約莫有一炷香的工夫,他隻得出去應答,結果還真不出所料。
    小姑娘從圍牆上探出一顆頭來,若非她生得美,乍一看是有點嚇人的——雖然現在也有點嚇人,像誌怪小說裏的畫麵。
    楚珩耐著性子道“你有何事?”
    小姑娘再度用手中工具敲了敲牆麵,那原來是一根鐵爪籬,爪籬上還係著繩索,底下垂著沉甸甸的物事。
    她費力地將那東西運過圍牆,嘴裏連聲嚷嚷著,“接穩,別摔了!”
    楚珩身為鳳子龍孫,還從未被人如此使喚過,但稀奇的是,這姑娘大喇喇的做派卻不叫他討厭。
    他隻木著臉上前,“什麽東西?”
    打開來瞧,卻原來是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紅燒肉,色澤濃鬱,讓人瞧著便食指大動。
    姑娘樂嗬嗬地道“家裏做有多的,順便分點給你們。”
    廉者不食嗟來之食,楚珩本待不收,轉念一想,母親近來胃口不佳,或許這個於她有益,遂還是伸手接過,又低聲道了謝。
    姑娘看他捧著碗往裏走,巴巴問道“你自己不嚐嚐麽?”
    楚珩本想說自己已經吃飽了,似乎有點不近人情,遂還是從善如流地打開蓋碗,正準備嚐時,忽然怔住,他總不能用手吧?
    姑娘變戲法地般從背後摸出一雙筷子,“喏,給你。”
    楚珩……敢情都是設計好的。
    他也隻好恭敬不如從命,因麵前是位女子,楚珩舉動愈發矜持,一口肉細嚼慢咽次方咽下去,末了隻平淡地點點頭,“很好。”
    最熟練的老饕也不過如此。
    自以為做得很完美,哪知對方卻哈哈大笑起來,“你這人真有意思,怎麽比女兒家還害羞?”
    楚珩……他那不叫害羞,叫文雅懂不懂?
    話雖如此,麵皮卻不自覺地紅赤起來,他覺得這姑娘也太可惡了,故意以調戲男子為樂,偏偏吃人的嘴軟,他還說不得她。
    楚珩唯有以袖掩麵,匆匆向裏走去,巴不得以後再也不見。
    然而直到隔天他才驟然想起,盛肉的碗得還給人家呢。
    看來是不得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