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

    整個應天府還處於披麻戴孝，禁喜禁娛的狀態。

    但唯獨平日裏冷僻的尋府，卻掛上了幽暗的大紅燈籠，金絲繡成的轎子醒目地停在門前。

    小蝶靜靜站在歸尋身旁，引來路上不少人的目光，他們雖害怕，卻總忍不住偷偷看上一眼。

    這傾城的容貌，聞麝蘭之馥鬱，視明珠般生暈。

    轎子已經停了許久，但歸尋始終未開口命小蝶上轎。

    “大人，時辰已到。”度燼將轎簾拉起，道。

    小蝶剛走下第一級台階時，沉默的歸尋突然伸手拉住了小蝶的細腕，那沒有絲毫溫度的手，在如此烈日下，將小蝶冷得饕骨。

    “你決定好去留了？”歸尋悶聲問道。

    小蝶道：“歸尋大人是指進宮還是留在府上？”

    歸尋始終沒有放開緊抓著小蝶的手，“如果……你選擇留在府上，會找什麽原由？”

    “我應該留在府上麽？”

    “我是問你如何選擇，而不是由我定奪。”

    小蝶抬起頭看著歸尋目光不定的眼睛，語氣早不再是曾經還有些畏懼的那個女童，自然道：“那小蝶也有一事想問，大人那日救下小蝶是無意路過麽？”

    見歸尋沒回答，小蝶又問了一遍：“是無意路過麽？”

    歸尋陰著臉，道：“不是。”

    “既然是早就安排好的，大人又何必多問呢？”小蝶輕鬆地莞笑道。

    “去吧。”歸尋鬆開了手。

    轎起，歸尋始終站在原地，路上往來的商販都不敢大聲吆喝。他目光緊緊鎖住那早已消失在盡頭的轎子，入秋的涼風吹過，揚起歸尋深色的發帶。

    小蝶進宮時，隻有幾個匆匆的宦官前來迎駕，以往跟歸尋大人入宮見聖時，可不是如此寒磣的場麵。

    她不知自己會被帶到何處，但一路上走過的場景，她都牢牢記住。

    椅轎停在一堂皇寢宮的林園旁，似乎在等著什麽人。

    待那幾名宦官行禮喊著皇後娘娘時，小蝶才抬眼看去。也許是戴孝期間，來者穿著實屬樸素，其麵容精致，保養得頗好，但小蝶還是看出她已有半老徐娘。

    因同歸尋大人入宮多次，小蝶根本沒有行禮的習慣，肆無忌憚地靜靜坐在椅轎上，連聲都不吭。

    隨行的宦官嚇得直哆嗦，他們哪見過如此大膽的人。

    “這是？”最終還是馬氏先開了口。

    跪在最前頭的太監，急忙顫抖著嗓子回應道：“這是歸尋大人府上的小蝶姑娘，特擇今日進宮麵聖。”

    “尋府的人。”馬氏看向了小蝶，“進宮何事？”

    小蝶沒有立刻回應，隻是沉默地細細盯著轎前人，靜品她笑容下暗藏的惴惴不安。

    “麵聖。”隻有兩字，多一個都沒有。

    馬氏的表情略微有些難堪，強忍著笑道：“是像極了尋府上的人。”

    小蝶不喜歡這種人，而且此人不在歸尋大人入宮前給她的名單中，根本無足畏懼。

    “小蝶自今日進宮起，便不再是尋府的人了。”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此話的意思顯然十分敏感，有意挑釁才剛冊封為皇後的馬氏。

    ——不再是尋府的人了。

    ——是皇上的人了。

    “還不起轎？別讓皇上久等了。”說完，馬氏早已是忍無可忍地直接轉身離開。

    轎起，走了一會，小蝶撇頭看向左側的太監，語氣可以說是酷久寒霜，“你們剛才是故意走那的？”

    “小蝶姑娘……”這話可把幾個太監嚇個半死，急忙小聲辯解道：“是……是皇後娘娘的意思……”

    “她怎知我進宮？”

    “啊？”說話的太監一愣，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小蝶，“小蝶姑娘進宮的事……是皇上的意思，這宮裏想知道些什麽事，還不簡單。”

    “嗯？不是歸尋大人麽？”

    “不是呀，是皇上親自跟歸尋大人要的姑娘你。咱總管大人那會就在皇上身側，所以今天特地命我們幾個來接駕，就怕……就怕……”

    “怕什麽？”小蝶微眯起眼，問道。

    轎子停在了半路，太監捂著半張臉，湊近小蝶身側，道：“朝中大臣們都覺得皇上接你進宮，是要……是要納妃。”

    聽完，小蝶蹙眉，十分不悅。

    “但，但現在這情形，應該不是。”太監撇眼一看這主子要吃了人的神色，立刻機警地改了口，繼續道：“畢竟姑娘是尋府的人，那定同歸尋大人般有本事。”

    “我沒有歸尋大人的本事。”小蝶轉回頭，看著不遠處的禦書房，“起轎吧。”

    大概還從未有哪個剛獨自入宮的女子，直接就被抬進了禦書房，且進去時隻有她一人。

    麵聖時，小蝶仍未行禮，就像見皇後那樣，在其麵前，靜靜地平視著。

    見來者如此大不敬，總管太監剛想開口，便被朱允炆攔了住。

    朱允炆輕聲道：“無礙。”

    這句本聽上去溫柔的無礙，竟能把總管太監嚇得微微一抖。如此細節迅速印入了小蝶的眼中，但她並無多想。

    “那日多謝皇上相救。”小蝶說這話時的語氣和神態，也不見得有多感激。

    她本以為朱允炆會像馬氏那般假裝寬仁，或是同先帝那般動怒，後將她拖下去問罪。

    但他沒有。

    禦書房裏的書卷氣很濃，燭光比尋府的書房通明。

    毛筆被架在了墨台上，朱允炆穿著一襲墨黑色，邊緣及花紋都是有細細金絲製成的龍騰，低調又不失尊貴。

    小蝶頭一次想用“溫婉”這個詞，去形容一個男子。

    但即便如此，朱允炆走近時，小蝶還是警惕地後退了一步，她又一次展現了生人勿近的態度。

    朱允炆先是一愣，後憶起那日救她時的情形，便笑了，柔聲道：“許久不見，小蝶姑娘模樣倒是更加玲瓏，但性子還是這般強硬……”

    “皇上傳小蝶入宮所為何事？”小蝶打斷了朱允炆的話，想起剛才太監們說的，便直接問道。

    朱允炆似乎早料到自己的話會被打斷，不緊不慢地回答道：“我隻是覺得，你不太適合呆在尋府。”

    朱允炆如此回答，是小蝶完全想不到的，著實將她聽懵。

    難道，他知道歸尋大人的目的了？

    隨即沒多久，朱允炆再次打破了這時不時就突然寂靜的禦書房，莞爾道：“陪朕走走，可好？”

    小蝶細細打量這新皇眉眼間流露出的溫韻，同先皇的凜冽截然不同。

    但她也同樣看不出對方的心思，警惕且嚴肅地皺起眉，直接拒絕，“不可。”

    這拒絕得可一點都不委婉。

    “不帶任何隨從。”朱允炆沒什麽情緒變化，對小蝶如此無理的舉動毫不動怒，更像是在接觸一隻剛受了驚的小貓。

    小蝶靜靜看著朱允炆。

    她已經習慣了這種與人相處的方式，像極了歸尋。

    “小蝶姑娘這是默認了？”朱允炆已經站在了被宮女們推開的門前。

    猶江南流水橋頭旁站著的少年，幹淨的臉上有雙剔透的眸子，梨渦淺笑間，滿是安然。

    後園，草木秋裝，小蝶緩跟於後，朱允炆悠走於前。

    前方茶亭有一小瀑，瀑前有橋，橋下遊群錦鯉，小蝶站在橋上，涼風劃過她的臉頰，亂了幾捋發。

    “小蝶姑娘喜歡蝴蝶麽？”朱允炆站在橋下，抬起指尖停著的一隻模樣普通的白色蝶，“那日有幸遇到小蝶，多虧了一隻引路蝶。”

    小蝶一愣，她的目光緊緊盯著朱允炆指尖上的蝶，那金光耀眼得不像凡間之物。

    但透過朱允炆黑曜般的珠子，小蝶看見的隻是一隻白色的蝴蝶。

    她有些不敢確定，小聲疑惑道：“皇上手裏的蝶……是何模樣？”

    “一羽白蝶，猶雪。”

    “白蝶……”

    “怎麽？小蝶姑娘眼裏不是白蝶麽？”朱允炆顯然發現了小蝶表情上的細微變化。

    小蝶沒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果然，小蝶姑娘和尋常女子不同。”

    呈現在小蝶眼前的，又是那猶少年般的淺笑。

    歸尋大人讓她入宮，目的應該就是這位性子溫儒的新皇吧。作為少有的皇太孫繼位，他自己可否有料到過。

    先皇行此等偏心之事，已能想到諸位藩王的不滿。

    小蝶一直想知道，一個誰都說不清來曆，卻又十分畏懼的歸尋大人，背後是有怎樣的勢力，能讓他在這朝堂立足。

    “皇上可信鬼神之說？”小蝶望著那隻金蝶，憂憂道。

    “鬼神之說？”朱允炆將視線同小蝶放在了手中的白蝶上，看著那始終在緩緩煽動的蝶翼，“可以信。如小蝶姑娘眼中所見的，就與允炆不同。”

    “皇上此話的意思，難道指小蝶是鬼神……”小蝶微微後側一步，剛放下的冷眉又再次蹙起。

    朱允炆輕將手中白蝶放走，垂於胸前的長發擱於身後，“此處並無旁人，小蝶大可不必與我如此生分。傳你入宮，更無納妃之意。人，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鬼神也許存在，但顯然同允炆無關。”

    朱允炆緩緩走近，靠近正細細聽著的小蝶身旁，雙手自然附在橋欄上，看著橋下的錦鯉，繼續笑言道：“但小蝶你不一樣，你有一雙不尋常的眼睛，能將這鬼神與人界相交。”

    “相交？”小蝶不再抵觸，側身看著朱允炆極其幹淨的眼睛。

    “你被國師大人救時，同我那日如出一轍。世間何來如此巧合之事，而那引路蝶就斷非凡間之物。”

    歸尋大人也是因為引路蝶找到她的麽？

    “你怎知我與歸尋大人的事？”

    朱允炆灑下魚食，待整池錦鯉擁在一起將其搶食而光後，溫柔地扶了扶自己的下顎，緩緩道：“夢到的，姑娘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