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花境掛王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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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內的暖風從四麵八方襲來,泛紅耳尖上的蝶墜滑落在扶修的鼻尖,劍眉在言語的沉默下,似能看穿這極具曖昧的心底。
當扶修腕處的傷口因再次裂開而滲血時。
大概是直女的不解風情吧。
沉浸之餘,姮以汐將扶修的手抓起,擦幹血跡,再次包紮。
“我可做寄主?”姮以汐表情認真地看著扶修問道。
扶修抬了頭,脖頸倚在靠背的凹處,看著姮以汐始終端坐的身子。
那目光柔和,那眼眸熱切。
滾燙的手掌抓緊了纖玉的指尖。
扶修沒有正麵回答,隻是莞笑著,“要不大人給我生個孩子,好延續我這毒植血脈。”
“你想都別想。”姮以汐並沒有生氣,隻是別過臉,看著已被霧氣模糊的車窗,伸手用指尖,用她好看的楷體寫下了兩個繁體字——扶修。
越野車衝過雪山,旭日冉冉升起,天池平靜地泛起漣漪,一切都還是仙氣飄飄的模樣。
當穿過美好神境的屏障。
天上,隻有一輪滴血的紅月。
像開啟栗寒嶺時的情形,骷髏浮在滾燙的血池上,靈獸們倒在了距離靈湖不遠的彼岸,它們瞳孔被侵蝕,厚重的皮毛下有蟲體在挪動。
天,裂開了一道口子,就像扶修掌心處的那張大嘴。
越野車猛地衝入靈湖,閉眼屏住呼吸的那一瞬,姮以汐隻覺身子一輕,腳下是柔軟的土壤,身邊有微風,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她睜開了眼。
周圍是一望無際的草原,越野車來著車門停在她的身旁。
車裏沒有扶修的身影,奔跑著環顧四周也沒有。
這裏的天異常藍,卻沒有星辰,也沒有雲海。
姮以汐跑了好久,直到氣喘不過來,她好久沒這般累過,渾身像散了架似的。
她倒在柔軟的草地上,呆呆地望著這虛假的天。
漸漸的,她開始有些不安,潛意識裏被告知,扶修會像哥哥那樣消失。
最初,對於扶修的一切,她隻是在書中粗淺地簡閱。
直至那日,在煙雨江南的街道,她見到了這書中妖,那高調的嫣紅和俊美的麵容,無法不印象深刻。
不知是從什麽時候,她一切的記憶都被他霸占,她不再執著於哥哥,不再於生父,不再糾葛於歸尋,她想他不再為自己做無謂的犧牲,她想他好好為自己活著,活回書中的那個寄生賊。
寂靜的世界,隻剩孤獨。
姮以汐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見她自出生就是受人寵愛的公主,世上的一切隻要她想,就能擁有。
她在望不見邊的雪地裏奔跑,身後印下深淺不一的小腳丫,嘴裏不停呼喊著,“爹爹!爹爹!”
眼前的白衣男子笑著蹲下,一把將她擁入懷裏。
可她還沒感受多久,夢裏的爹爹就碎成了密密麻麻的蟲子。
她害怕地後退著,呼喊著,“爹爹……爹爹!”
腳後跟被埋在積雪裏的石頭絆倒,身子後仰間,手被一雙冰涼的大手抓住。
她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麵前的人已不是那白衣男子,他看上去清冷得很,眼裏藏著的,是她看不懂卻又害怕的深邃。
腳底一滑,如墜井般。
“咯——!”耳後,是木門被關上的聲音。
清冷男子靜靜地看著不停推著門的她,“來了,就別走了。”
“你是誰?”她不知自己為何要這麽問,可就是想知道。
“你可以叫我,歸尋。”
她驚恐地開始用力撞著門,情緒逐漸崩潰,歇斯底裏道:“歸尋……歸尋是怪物——!是不人不鬼的怪物!”
這聲恐懼的哭喊,歸尋沉了眉。
木門從外被撞開了,她淚眼迷離地被一把拉走,來者除了一身紅衣,臉被強烈的光遮住,可她卻覺得很安穩。
“扶修。”她叫出了這個名字。
紅衣男子停下了腳步,他轉過身的那一瞬,像爹爹那樣,分裂成萬千蠱蟲。
但這一次的蠱蟲,不是朝她撲來,而是四散奔逃。
“為什麽?”
姮以汐抬起了腦袋,跟她說話的是那令她恐懼的歸尋。
此時此刻的歸尋,是完整的,他的一切裝扮跟曾為國師時一樣,清冷中帶著威嚴。
“在這心境裏,你既然連慕青都不怨,又為何獨獨怨我?”歸尋緊緊勾住了姮以汐的下巴,捏起,狠狠道,“比起那毒父,我何時虧待過你?你可知你這半妖血脈是多麽完美的養蠱容器?能活到現在,難道不該感謝我的恩賜麽?”
“扶修呢?”即便下巴被捏得生疼,姮以汐還是咬牙問道。
歸尋陰冷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他將與這世界,一同死去。”
“不可能!”剛才被心境所擾的委屈,在這一刻,姮以汐隻有堅毅的眼神。
因為,她所麵對的,是歸尋。
“你能帶他來靈湖,我便能提前在此侯著,婉婉幫我拖延的時間足夠久。”歸尋低身,貼在姮以汐耳旁,繼續道:“令我慶幸和意外的是,你對他的愛,比起對於你自己,實在微不足道。你對於感情的淡漠,就像慕青那樣,自私。”
——你對他的愛,比起對於你自己,實在微不足道。
恍然間,姮以汐含著淚笑了。
這遲來的醒悟,疼得她的心髒,宛如刀攪。
她心底深處對花境的貪婪,以及那顆暗藏的私心,開始浮現。
骨山時,目睹了花境的強大後,她紅了眼。
骨山時,她利用扶修開啟了栗寒嶺,對他造成的傷害又可曾有過抱歉?
是她,為一己私怨,玩弄著,利用著他單純而毫無保留的感情。
她恨歸尋,恨歸尋將他從爹爹的恐懼中拉入另一個哥哥的溫柔圈套,在饞盡寵愛後感受拋棄。
她恨歸尋,恨歸尋一次又一次點醒她內心深處藏起的一麵,在冷漠的麵孔下利用著能利用的一切。
她恨歸尋,恨歸尋太過了解她的糟糕的內心。
在歸尋麵前,姮以汐從未這般歇斯底裏地哭過,她的眼裏,是歸尋從未見過的軟弱,畢竟她一直都那樣孤傲。
“懊悔、絕望、軟弱,這才是正確的選擇。”歸尋情緒逐漸轉好。
——不對!
她的心底再深處有個聲音在呐喊。
懊悔、絕望、軟弱,從來就不該是我姮以汐!
姮以汐一改眼神,淩厲地盯著歸尋,抬手抓住了歸尋的手腕,用力一壓。
“哢嚓——!”是骨頭斷裂的聲音。
在歸尋痛苦的掙脫後,能清晰看見歸尋手腕處,留有一絲血跡。
那血迅速將歸尋的皮膚硬化,導致蠱蟲完全無法修複。
姮以汐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心,她想起,這血是剛才在車上為扶修包紮時沾上的。
慕青說過,扶修的血是毒也是藥。
骨山那會,她也親眼見證扶修的血能阻止蠱蟲再生,最明顯的就是硬化。
既然扶修的血便是治歸尋的藥,那他便不可能將扶修怎麽!
心境開始坍塌,姮以汐撕下裙邊的一角,蒙住自己的眼睛,張開雙臂,筆直地往後倒下。
冰涼的水灌進鼻腔,身子不斷下墜。
隨著耳鳴和深水壓力的擴大,一雙手穩穩地接住了她已被湖水涼透的身體,這一觸碰,所有痛覺頃刻消散。
那四溢的花香味,姮以汐再熟悉不過。
她像個走丟的孩子,慌亂地從腰間將扶修抱住,依著的這身子明顯微微向後一震。
扶修輕將姮以汐放下,姮以汐抬手解下遮在臉上的紗綢。
睜開眼的那一刻,姮以汐眼前的景象是她從未見過也無法想象的。
屍橫遍野的白骨像山般一座有一座沉睡在湖底,這裏沒有一條魚,更沒有水生的靈物,可以用荒蕪來形容。
扶修背對著她,玄發十分清楚地束起半簾,一身丹青墨色,散發著姮以汐從未見過的陰沉。
她小心翼翼地喊了聲扶修,但沒有得到回應,姮以汐懷疑這還是剛才的幻境,於是便伸手想去觸碰一下,可怎料,才剛碰到扶修的胳膊就被什麽東西咬得死死。
疼痛使她不得不立刻縮回手,手指被咬出的血雖不多,但卻飄忽在湖底。
扶修轉過身,他皺著眉,想拉過姮以汐的手,但抬到一半後又收了回去。
姮以汐察覺到了什麽,在扶修抬手的那一刻,拉下他寬長的袖子,這一拉,兩人的表情都瞬間變了樣。
這哪還是什麽手臂,這完全就是被密密麻麻的嘴覆蓋著的……怪物,它們有的長滿獠牙,有的貪婪地伸著舌頭,還有的甚至在狂笑得直顫抖。
“這就是你的……本體嗎?”姮以汐不可置信地問道。
扶修匆忙將袖子拉上,並將雙手藏在身後,後退了幾步。
除去剛才的陰沉,姮以汐眼前的扶修,在害怕,在恐懼,在哆嗦。
他醜陋的一切在姮以汐麵前完全暴露,這低到塵埃裏的自卑,在對視中,愈漸崩潰。
在這死靜的湖底,姮以汐每走近一步,扶修就戰栗得越強烈。
沉默,終究無法解決。
“墜湖的時候我做了個夢,夢到了慕青,夢到了歸尋,夢到了你。夢裏的那個我不停地喊著爹爹,不停地想從歸尋那逃出來,是你救了我,可你又突然消失了。歸尋說你將同這個世界一起死去,我很害怕,可絕望和軟弱卻是最糟糕的選擇。封印對於他來說就像遊戲一般,永無止盡。他畏懼你,他畏懼心底深處的光。此刻,他就在湖底等著我們……”
姮以汐說了很多,直到扶修不再後退她才停下,她露出那沾染著扶修血的手。
“我知道。”扶修沉著臉,道:“那不是夢。”
姮以汐有一絲驚訝,但很快便明白了,緩緩道:“難道那不是歸尋?”
扶修麵色苦悶而蒼白,他忍著渾身上下的疼痛,用那沙啞的嗓子回應道:“與你說話的,是歸尋,他也確實在這湖底。”
話落,沉靜的湖底開始雀躍,粗壯的毒植根莖開始蔓延,它們溜流出的膿液迅速腐蝕著周邊的白骨,這肥沃的養料,促使它們更加奮力生長著。
那嫩黃色的花苞分散在各個粗壯的藤蔓上,隨著花苞逐漸綻放,當密密麻麻的食人花爬滿湖底時,血腥的一幕便開始上演。
它們開始暴虐,用那血盆大嘴不斷蠶食著比自己弱的,哪怕根莖寸斷,也要拚了命地撕咬著。
姮以汐不再坐以待斃,她亮出蝶劍,不斷地割去擋在麵前密密麻麻的花叢,可奈何這些食人花牙口實在尖銳,腳和手臂被咬得那是鑽心的疼。
每往前邁一步,就仿佛踩在鋼針板上,敏感的神經近乎昏厥。
但在抓住了扶修的那一刻,她笑了。
她的一生,在不斷的悔恨和遺憾中煎熬,她不想再將重要的人弄丟,她害怕再次陷入無盡的孤獨。
所以,她抓得很緊很緊,緊得隔著衣裳,指尖還刺痛了自己的掌心。
食人花的再生能力極強,它與萬千蠱蟲不斷消抵著,就在姮以汐扒開黑暗的藤籠透進一絲光亮時,扶修生冷的眼裏流出一絲溫柔,本不相上下的毒植密林,被蠱蟲啃出了一個明顯的洞。
當歸尋在暗處攜蠱蟲襲擊而來時,扶修蹙眉抬起了頭,反手將姮以汐背著拉入懷中,單手緊緊捂住了她的眼睛。
那是壓抑了許久的聲音,是作為強者不可被侵犯的尊嚴。
“搶我的人,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