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陽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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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月後,天文五年(1536)9月12日,駿河國今川館。今川家正式宣布,今川義元拜領了足利義晴賜下的通字,同時公布了征夷大將軍的禦內書,裁決今川義元為今川家家督,繼承駿河、遠江兩國守護。
    禦內書一經公開,遠江支持今川良真的豪族們就被幕府從名義上給打成了叛軍。上至家主、重臣,下至武士、足輕,乃至領內消息靈通的百姓們,一時都是人心惶惶。不少中下級武士開始向上進諫,要求家族轉而支持今川宗家,遭到拒絕後更是人心思變。同樣的,北條家控製下的河東地區的豪族也微微產生了騷動,對非法占領駿河守護今川家領土的北條家頗有微詞。
    與之相反,今川宗家的支持者們則是鬥誌盎然。有了大義名分在手,武士們都是自信十足,躍躍欲試地等待著前往遠江平叛。今川宗家發出了領內總集結令,要求各家家臣以最大限度的比例集結軍隊,準備前往遠江平叛。
    這個年代的幕府裁決雖然不如百餘年前那樣一言九鼎,但也足以改變人心向背。
    ·
    天文五年(1536)9月15日,遠江國,引馬城東北13裏外的西崎城。在遠江局勢穩定下來後,今川良真就從飯尾家的引馬城裏搬了出來,侵吞了今川宗家在遠江的直轄領地,將西崎城作為居城,開始發展自己的獨立力量。如今,已經隱隱有了300戰兵。
    而在西崎城天守閣內,今川良真正在接見暗中前來拜訪的北條幻庵。
    “殿下倒是練得好兵。”北條幻庵看著小小的校場上那些用奇怪的口令操練的部隊,忍不住讚了一句,“令行禁止、進退自如,單論整齊,貧僧可從未見過如此得體的部隊。”
    “稍息——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
    “第一班,報數!”——“第一排,清點人數!”——“第一連,清點人數!”
    聽著校場山傳來的口令,北條幻庵又感慨了一句,“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聽過這種口令,沒見過這種軍製。短短幾個月,就把軍隊編練得井井有條,殿下大才。”
    “幻庵大師謬讚了,雕蟲小技罷了。”今川良真如今已經不再像剛穿越時那樣狂妄,連番的失敗讓他清醒意識到了自己並不如想象中的那樣可以在古代橫行無忌,而如今的事態已經大大偏離了原本曆史的軌跡,讓失去了“預言能力”今川良真無所適從。
    “一切正如幻庵大師所料,今川義元上洛果然是為了拜領禦內書和賜字而去,也確實選在了秋收後公布這一切。他們趁著士氣正旺,要對遠江動手了。如今大義名分已在敵手,我之後又該如何是好?”
    “殿下大可不必驚慌,北條家早已準備好了。既然殿下您割讓的河東已經落在我們手裏,那我們北條家自然兌現承諾,送殿下上今川家家督之位。”北條幻庵雙手合十,向著今川良真行了個佛禮,“雪齋那老和尚,走不了啦。”
    ·
    天文五年(1536)9月22日,就在今川宗家的各家家臣已經在領內枕戈待旦,準備向西前往遠江平叛時,變故的消息卻突然傳來。深夜,今川館天守閣內,太原雪齋和今川義元滿臉凝重地閱讀著河東地區緊急送來的情報。
    “北條家一口氣把河東地區的豪族人質全放回去‘省親’了?”今川義元讀著富士信忠送來的奏報,滿臉地難以置信,“富士兵部請求我們趁機出兵河東,他說他會舉兵響應我們。”
    “葛山家發回的情報也確證了這一點。葛山家的庶子葛山氏清是為師我安插的人,他還說,這幾天來,北條家風魔裏忍者對河東地區的監管都鬆了很多,軍隊也後撤了不少,因此他才有機會送密信回來。不隻是葛山家,今宮家、上井出家、岩波家也都派了密使來和我們聯絡,說想要趁著人質回來的機會,反正回歸今川家。”
    太原雪齋玩味地看著送來的密信,嘴角的笑意掩飾不住,“好家夥,我們剛拿到統治駿河的名分,北條家生怕河東的豪族們不往今川家靠,一口氣把人質全放回來了?”
    “是陷阱吧?”今川義元敏銳地判斷道,“北條家想引我們和這些豪族聯係,進軍河東,然後伏擊我們。甚至這些豪族裏都有人內通北條家,故意來誘騙我們。”
    “不,為師覺得恰恰相反。”太原雪齋卻是連連搖頭,用手點了點今川義元的腦門,“徒兒再好好想想。”
    “想想…”今川義元皺起了眉頭,“可是這北條家分明是別有所圖啊。北條家當主又不是傻子,怎麽可能真的把人質全都放回去?他肯定有目的的吧。”
    “那我問你,如果你是北條家的人,你想引今川家進河東然後伏擊他,你會怎麽辦?”太原雪齋循循善誘,微笑著追問道。
    “營造一個有利於對今川家的環境,讓對方放鬆警惕。”今川義元飛快地答道。
    “那你覺得現在今川家放鬆警惕了嗎?”太原雪齋拋出了下一個問題。
    “……沒有。”今川義元思慮片刻後給出了回答,“他們做得實在太明顯了,哪有一口氣把所有豪族人質都放回來,然後自己還撤兵撤忍者的道理?擺明是心裏有鬼啊。如果我是北條家,如果我真的想引誘今川家進河東,我可能就隻會放回一兩家和今川家關係密切的人質,撤兵也不會那麽明顯。他們如此明目張膽,難道是生怕今川家不懷疑其中有詐。”
    “那你覺得北條家的謀劃者是傻子嗎?”太原雪齋笑眯眯地眯起了眼。
    “自然不是。”今川義元理所當然地道。
    “那你說北條家為什麽要這麽做?”
    “這……”今川義元聞言再次陷入了沉思,“故布疑陣,讓今川家不敢進軍河東?”
    “那他這不是多此一舉?我們本來就沒有進軍河東的打算啊,明眼人也知道我們的第一目標肯定是遠江。”太原雪齋邊說邊拿起桌上的肉幹,往嘴裏送了一粒,“北條家隻要維持自己之前的部署不變,我們也不會打河東的主意,他何必打亂自己的部署呢?萬一今川家真的是個愣頭青,一頭撞進來,他不是給自己找罪受?”
    “那……”今川義元又一次長考起來,“北條家的目的如果是不讓今川家進軍河東的話,隻要維持部署不變就行了。他既然改變了部署,肯定是想讓今川家進河東的。”
    “說的不錯,然後呢?”太原雪齋沒有急著給出回答,而是一如小時候教導今川義元時那樣,鼓勵他自己思考。
    “北條家想讓今川家進河東……而且想讓今川家也知道,北條家想讓他進河東……”今川義元沉吟了片刻後,立刻理順了邏輯
    “如果北條家想伏擊今川家,肯定要隱瞞自己的意圖,不讓今川家意識到‘北條家正誘使今川家進入河東’。但北條家此次行動根本沒有隱瞞的意思,大方地放回了所有的人質,撤出了大部軍隊和忍者。所以說,北條家毫不避諱地告知了今川家自己的意圖——就是想讓今川家進河東。既然如此,他大概率也不會伏擊今川家了。因為今川家早已打起警惕,不會輕易中招。”
    “說的不錯,那北條家圖的是什麽呢?”太原雪齋撫掌大笑,對今川義元的回答非常滿意。
    “北條家非常迫切地想讓我們去河東,甚至為了讓我們放心地進河東,甘願放棄伏擊我們的機會,他們為什麽這麽著急呢?”今川義元順著自己的思緒繼續往下整理,講著講著卻突然恍然大悟,抬起頭來望著太原雪齋,“他害怕我們去遠江平叛?”
    “恭喜你。”太原雪齋向著今川義元的額頭打了個響指,“這才是戰國大名的思考層次。”
    “北條家深知,一旦今川家平定了內亂,實力將大大增加,之後再回頭來爭河東,他就不好應付了。所以北條家打死也不會讓我們有機會去平定遠江,會竭盡全力地想要保住今川良真。”太原雪齋這才娓娓道來他的分析
    “但是現在北邊有武田家大軍牽製,北條家也很難越過富士川繼續西進。他們想要牽製我們今川宗家的軍力,就隻有引誘我們進入河東和他們對戰這一條路。但我們今川家也不是傻子,如果進入河東存在風險,為什麽要放棄利用大義名分平定遠江的大好機會呢?所以北條家就隻有自己弱化自己在河東的掌控力,且把這一行動老老實實、坦坦蕩蕩地展示給今川家看,送我們一個進軍河東的好機會。隻有這樣,才可能把今川家引過來。”
    “所以…”今川義元雖然自己已經推斷出了結果,可是倒過頭來思索還是難以置信,“北條家真的就……拱手給了我們一個奪回河東的好機會?”
    “承芳,你還不懂,真正殺人的計謀從來不是陰謀,而是陽謀。”太原雪齋用手撥弄著念珠,語重心長地教誨道
    “陰謀不過是一環套一環,在‘是與否’之間做抉擇,欺騙對方上當。如果對方看穿了,算到第二步,己方就要大敗虧輸。為此,己方就隻能再算一步,到第三步,才能治住到第二步的敵人。但是諷刺的是,如果對方真的愚笨,隻停留在第一步,那到了第三步的你,反倒會被搬石砸腳,被對方歪打正著。即使是能算到九十九步的宿將,也可能敗在隻算到第一步的雛鳥手中。陰謀實在太危險,終究還是旁門左道。”
    “而陽謀不一樣,陽謀不需要欺騙,隻是把所有選項擺在你麵前,選什麽都是往坑裏跳,要麽就是給出你根本無法拒絕的選擇。”太原雪齋頓了頓,似乎是想到了古往今來無數可怕的陽謀,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如果北條家隻是策劃了一個在河東伏擊我們的陰謀,一旦被看破他們就完了。可他們此刻用的是陽謀,就是把一個收複河東的大好機會丟在我們臉前,看我們去不去罷了。去了,遠江平叛遙遙無期。不去,錯失收複河東的絕佳機會,也寒了河東地區豪族的人心——他們會想,現在名分在手、人質放歸、北條撤兵,連這麽好的機會,今川宗家都不出兵,是不是真的放棄河東了?那我們還有效忠的必要嗎?下次再想收複河東,人心丟了,可就難上加難了。”
    “那老師,我們選什麽?”今川義元在這狠辣的陽謀麵前無所適從,隻好低聲詢問道。
    “還能有什麽辦法?已經走不了啦。”太原雪齋笑著舉起了手,做出了一副投降的動作,“北條家裏有能人,盛情相邀貧僧去赴宴啊。”
    “當然,也不能就這樣乖乖地束手就擒。”太原雪齋的笑容逐漸收斂,隨後逐漸演變為一抹冷笑,“承芳,你打著家督馬印,大張旗鼓地進軍遠江,入夜後再安排人打著火把趁夜東返。為師我親自坐鎮富士川畔,等著你派來的兵。咱們要把今川良真和北條家都給騙過去,看看誰是魚,誰才是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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