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之輪(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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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廳裏,有好一會兒,留下的大統領和芙瑞婭,誰也沒有開口。
然後,雷姆多緩緩地坐了回去。
“我大概得暫時借用一下這裏。”他用腳尖點了點地麵,“應該沒有問題吧?”
統領府位置較低,如果水真的衝進來,很快就會被淹沒。而且災難徹底無法挽回之前,這個城市依然需要管理者。
“請便。”芙瑞婭回答。
他們的語氣都說不上友好,卻也似乎沒有了從前的針鋒相對。
抬頭迎上女聖職者依然帶著猜疑的視線時,頭發花白的大統領忍不住笑了笑。
“別擔心,”他說,“我從來沒想要要阻止亞朵離開——她隻是個孩子。”
“一個很適合被推出去承擔責任、吸引怒火的孩子。”芙瑞婭也不再隱藏自己的懷疑,“甚至連她自己,大概也很願意背負起這些。”
在神殿長大的、小小的女孩兒,被培養成了一個十分合格的聖女。
“這是天災。”雷姆多平靜地回應,“即使真有什麽可以怨恨的,那也是天——是女神,而不是一個還不到十歲的女孩兒。她已經盡力了。”
表麵上,統領府與神殿對立已久……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或許在很久之前,這個城市建立之初,冰雪女神的確曾經慷慨地展現過她的仁慈,但最近的兩百多年裏,這個城市的運行並不依靠什麽神的恩賜,而是依靠他們自己的努力。
在這種情況下,神殿反而成為了阻礙他們發展的存在。
它把他們保護在這座城裏,卻也把他們困在了這座城裏。
雷姆多曾經想過將城市擴展至城外的湖泊邊緣,修建通向山外的通道。如果成功的話,他們如今或許還能多一些選擇……但城裏的人,絕大多數根本不願離開城市。
修建新城的計劃在各種拖延中無疾而終,曾經年輕而躊躇滿誌的大統領,發間亦染上了霜白。
亞朵之前的聖女活了很久,到死都把屬於神殿的權力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中,不想讓任何人脫離她的控製——她的“保護”。
雷姆多見識過她可怖的力量,這讓他學會了沉默,心中卻又不無諷刺——那樣強大的力量,卻半點不曾用在這個城市……這個國家的發展之上。
而亞朵……她還小。
她固執,情緒化,但尚未失去她的天真與善良。也許有一天她也會在漫長的時間裏,被獨屬於她的權力和力量侵蝕得麵目可憎,但現在……現在,雷姆多還不至於把對上一任聖女的憎恨,轉嫁到她的身上。
有點可笑的是,許多方麵,芙瑞婭與他是一樣。她一樣憎恨著前一任的聖女,一樣沒有什麽虔誠的信仰,否則她也不會那麽早就開始安排讓亞朵離開這個城市的方法。
一旦進入神殿,聖女就不再是普通人,因而也沒有親人,所以……許多人或許已經忘了,亞朵是芙瑞婭的親妹妹。
雷姆多曾經試圖用這一點對亞朵施加一些影響,但芙瑞婭對他與對前任聖女抱著幾乎同樣的警惕。
她不希望她年幼的妹妹被任何一方利用。而雷姆多的試探隻是讓她變得更加堅定,也更加多疑,甚至有意無意地給雷姆多找了不少麻煩。
而現在,他們終於能放下對彼此的敵意,心平氣和地交談。
“你應該跟亞朵在一起。”雷姆多告訴她,“我不知道你跟莫倫達成了什麽交易,可她並不可信。如果有必要,她會毫不猶豫地把亞朵推進水裏。”
“我知道。”芙瑞婭攥緊了鬥篷的邊緣,顯出一絲焦躁,“但我得處理好其他聖職者……那些不能離開的人。”
她不可能帶走所有人,但她也不想讓那些人怨恨她的小妹妹。
藏在一邊偷聽的泰絲忍不住搖了搖頭。
說起來有點無情。但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還管那麽多幹嘛?這樣拖拖拉拉毫不幹脆地什麽都想要,最終多半隻會什麽都得不到。
感覺這裏應該不會再有什麽有價值的消息,她踮起腳尖開始往外溜。伊斯已經離開去接應第一隊的五個隊員,諾威則守在神殿外。雖然她有點好奇,如果他們繼續待在城裏,是不是也會淹死,又或者,在他們淹死之後,一切是不是又會重來……
當然,她沒真想被淹死,而且,有伊斯在,他們怎麽也不可能淹死在水裏。
她胡思亂想著,腳下卻依然又輕又穩,即使又一陣更加劇烈的震動讓地麵都開始傾斜,她也迅速地恢複了平衡。
芙瑞婭卻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又被雷姆多拉了起來。
“看來待在這裏不是什麽好主意。”大統領說,轉頭看著牆壁上隱隱的裂紋,“我們得離開。”
哪怕是外麵的廣場,也比屋子裏要安全一點。
與上一次的震動不同,這一次的震動沒有很快停止,雖然減弱了許多,卻不知為何一直在持續。
當他們離開大廳,也很快得到了答案。
托起神殿的高台,從中間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比地麵溫度還要高上幾分的水流從縫隙裏滾滾而出,沿著台階傾瀉而下,甚至將不少原本縮在台階上避難的人都衝了下去。
他們走到神殿之外,蒸騰而上的熱氣四處彌漫,遮蔽了視線,也讓整個神殿仿佛被隱藏在雲霧之中,更有神的殿堂的感覺。
隻是,加上轟隆隆的水流聲和人們的慘叫與驚呼,便顯得無比諷刺。
水霧沾在皮膚上,沁入衣服之中,風一吹,更是冷得徹骨。
即使早已不抱什麽不切實際的希望,雷姆多在此刻仍生出難以形容的怨憤。
一直有人聲稱這場災難是天罰,可他們到底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事?這座城市因為被噴泉從地底托起的聖石而誕生,如今,又要因為從地底湧出的洪水而毀滅了嗎?
“聖石。”他突然想起來,“你們打算拿聖石怎麽辦?”
祈禱室唯有亞朵能夠進入,而芙瑞婭顯然不準備再讓亞朵回到祈禱室。
“不怎麽辦。”芙瑞婭臉色難看,卻直言不諱,“我一直覺得那顆石頭不是什麽好東西。”
她準備就把它扔在那裏,不管它是要再去拯救誰或毀滅誰。
她的坦率和大膽讓雷姆多也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你就不擔心,正是因為你這樣的態度……因為不止一個人像你一樣的,對神的不敬,我們才會遭到這樣的懲罰嗎?”
他忍不住問道。
芙瑞婭輕蔑地一笑。
“都是鬼扯。”她說,“最先遭遇這場災難的可不是冰城,它已經是堅持到最後的地方了。那些從來沒有聽說過冰雪女神之名的人又做了什麽?他們不信她已經千萬年了,她到現在才想起來要懲罰他們……連帶著收留了他們的冰城一起嗎?這樣的神,到底有哪裏值得信仰?”
在那些人以神之名奪走她的妹妹的時候,她就已經失去了信仰,不也還是好好地活了這麽久?
遠遠的,又是一聲山崩般的巨響。因為地震而開裂的城牆,在洪水的衝擊之下,終於坍塌出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芙瑞婭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她之前扭傷了腳,一直靠著雷姆多才能站直,但此刻,她輕輕推開了大統領,甚至拉了拉自己有點皺巴巴的長裙。
“我想我們各自都還有事要做。”她抬頭看著雷姆多,挺直的身形顯得平靜而優雅:“再見……大統領閣下。”
泰絲並沒有看到這一幕——她一出大廳就收到了阿爾茜的消息。
亞朵要回祈禱室。
被她突然爆發的力量所震懾,其他聖職者根本不敢拒絕她的要求,何況她還堅稱她能阻止這場災難。他們隻能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去控製船隻,一部分跟著亞朵。
或許因為總是被人抱來抱去,女孩兒的體力很差,沒跑幾步就開始氣喘籲籲。一直抱著她的那個守衛因為她的力量而七竅流血,差點就沒了命,險險被阿爾茜施法救了回來,此刻卻又默默地抱起了她。
“……對不起。”女孩兒的眼淚控製不住地滾了出來,“艾普,對不起。”
高大的男人隻是沉默地衝她笑了笑。
他在祈禱室外將她放下來,看著她跌跌撞撞地自己跑進去。
阿爾茜忍不住想要跟上去,卻被他所阻止。
“不能進去。”他十分認真地開口,或許因為不常說話而一字一頓。
“我知道,我知道。”阿爾茜挫敗地舉起雙手,“可現在這種情況,放她一個人在裏麵真的沒問題嗎?”
艾普露出為難的神情。
“可是,我們進不去啊。”他說。
阿爾茜終於明白過來,所謂的“不能進去”,並不隻是“不允許”。
……可泰絲和伊斯都已經進去過了,或許這裏的規則對他們並沒有用處?
她想向艾普解釋,周圍卻突然劈裏啪啦掉下幾個人來。
伊斯把第一隊的隊員帶回來了。
“水快要漲上來了。”
伊斯在半空裏顯露了身形,也不管身後還張著兩扇翅膀,而這一幕又會對當地人造成怎樣的衝擊。
他現在心情很糟——沒人在看見滿城絕望掙紮的人後,心情還能好得起來。
“你能不能……”阿爾茜脫口道。
“能。”伊斯說,“我能將所有的水都凍成冰,我能讓城牆之內再豎起更高、更結實的冰牆,可問題是……”
他煩躁地薅了一把頭發:“我該這麽做嗎?”
他真的可以破壞已經發生過的事嗎?
沒人能夠回答他。
當他放下手的時候,懷裏隻有默默地、無奈地看著他的娜娜,而眼前,又是熟悉的景象——城門之內,人群擁擠在簡陋的棚下,有人正快步向他走來,驚訝地問道:“你怎麽到這裏的?……”
伊斯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沒忍住,當著娜娜的麵,低低地罵了一句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