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一章 迢迢長路(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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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開始,章羽彤並沒有參與討論,可聽到眾人的討論,眉頭卻是越皺越緊。

    看了看旁邊不作任何表態的薑爺一眼,心中把這些家夥罵了個狗血淋頭,拍著巴掌道:

    “好了好了,大家請注意,討論歸討論,請就事論事,不要過分引申,更別上綱上線!”

    心道,這些家夥還真把薑爺當成了擺設了。

    不過,她也知道,這種討論風氣並非一朝一夕間形成,自從真仙境後,類似的討論切磋就從來沒有停止,現在這種程度的“激烈火爆”已經是他們十分克製的結果了。

    往日在薑爺不在場的時候,言辭更犀利,也更有攻擊性,這種攻擊性可不單是言語上的,一般口頭爭鋒往往會以硬碰硬來一場“物理論證”做結。

    論道論道,不僅論思路論口才,更要論拳頭論實力。

    幾十年下來,這種風氣早已烙入每個人的骨髓之中。

    這次情況自是大為不同,他們最開始也都還好,都還有所顧忌,控製著範圍和尺度,可越到後麵,就越是投入,習慣性的故態複萌,除了沒有直接擼拳頭開幹,真是什麽尖酸刻薄的話都出來了,什麽話戳心就說什麽。

    這般想著,她忍不住又瞥了眼旁邊的薑爺,心中明白,這些家夥現在這般“沒大沒小”,和薑爺本身的變化也有關係。

    他們這一批人,說是“天之近臣”是一點沒錯的,受到的天道眷顧最多,與“九州天道”打交道也最多。

    對於“九州天道”的變化,他們是感受最深的。

    最開始,薑爺身兼兩職,既是“薑爺”,又任“九州天道”,人情、天道一肩挑。

    彼時的薑爺在他們這些人眼中,不僅是“薑爺”,更是“九州天道”,甚至後者在他們心中的分量還更重、更沉一些。

    麵對薑爺,敬畏之心壓過了一切,在他麵前,言行舉止,不敢稍有逾越。

    後來,他們這些“天之近臣”最能清楚的感受到薑爺的改變,薑爺應是明確的做了自我分工,“薑爺”和“九州天道”再非一體。

    雖然他們依舊能不時得到“九州天道”的照拂眷顧,但他們自己清楚,那真就是至尊對臣下的態度,沒有絲毫人情味在其中。

    與此同時,不時也能見上一麵的“薑爺”,似乎又變成了一個完全的人,再沒有絲毫讓他們下意識就戒懼敬畏的天道之威。

    他們當然不會蠢到以為這是薑爺失了勢,就此生出些不好的念頭,但麵對這個以人自居、正事不做、就差“提籠遛鳥”的薑爺,他們依然會下意識的放鬆心中那根緊繃的弦。

    也正是明白了薑爺現在明擺著一副“閑散人”的做派,除了他感興趣的事,其他萬事不關心的態度,這才讓他們這般“蹬鼻子上臉”。

    見苗頭越來越不對,章羽彤直接一盆冷水澆上去,強行降溫。

    眾人恍然驚覺,紛紛看向薑不苦,眼神都變得有些忐忑。

    隻能說,麵前這位薑爺的“迷惑性”實在是太強了,居然讓他們完全沒了“伴君如伴虎”的端謹姿態。

    薑不苦其實並沒有因他們過分激烈的言辭而感覺被冒犯,反倒覺得他們的很多想法頗有見地,很有啟發。

    他最開始洞徹唐小棠開創的這門嶄新修行法,隻是本能的感覺這種不能帶來實力的明顯提升、且“走後門”傾向嚴重的法門不適合大肆泛濫,但這隻是傳統修行人本能的抵觸情緒,想得遠沒有他們說得那般透徹。

    他們的討論倒是讓他更全麵、更深刻的理解了這門新法的意義。

    不過,既然是討論,就不能偏聽偏信,他看向旁邊的唐小棠,笑問:“唐師姐,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被眾人的言辭集火,幾乎被打成了篩子的唐小棠一開始確實覺得自己創出的這個法門有些上不得台麵。

    但聽這些修行前輩說話這麽難聽,心中反倒生出了逆反之心,心中也積了一肚子話想要反駁。

    不過,在場之人,無論從哪方麵來說,都是她的老前輩,一時間也沒找到合適的發言機會,此刻見“薑平”主動將話頭送過來,扭頭看去,看到他鼓勵的眼神,心中一定,狀著膽子道:

    “諸位前輩的發言確實了給了小女子很大的啟發,不過,我卻認為你們的立場一開始就有失偏頗,並沒有站在一個足夠公允的位置上!”

    她這話一出,頓時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拉了過去,實在是她這話太“攻心”了,你說他們某個觀點有些欠妥,提出來大家討論討論,大家都能心平氣和的接受。

    畢竟討論嘛,不可能不允許不同的意見。

    若是一見反對就怒目嗔懟,那就不是討論了。

    可你這直接指責大家的立場有問題,那真有些“拋開事實不談”的到味道了。

    其中一位性情耿介的男子更是直接瞪眼道:“小……唐道友,咱們討論就討論,就事論事,可沒有你這般亂來的。”

    唐小棠在他逼視之下,沒有絲毫退讓,硬頂道:“我可沒有亂來,你們的立場確實有問題!”

    耿介男子惱道:“你……”

    他似乎很想發飆,但看了看旁邊饒有興趣做個吃瓜看客的薑爺,聲調立刻萎了下來,悶悶的道:“你要這樣胡攪蠻纏,那我看今天的討論可以就此打住了。”

    你是薑爺的“唐師姐”,所以,今天你怎麽都有理,對吧!

    既如此,那還討論個什麽,大家散了吧,散了吧。

    這話雖然沒有明說,意思卻完全表達到位了。

    見他擺出這樣一副姿態,唐小棠使出了女孩子的絕招,眼眶立刻紅了,似乎下一刻就要盈出淚花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道:

    “你……你仗勢欺人,你倚老賣老!”

    耿介男子擺出一副我的耳朵沒出毛病吧的態度:“你說我仗勢欺人?”

    咱倆到底誰在仗勢欺人啊!

    而且,倚老賣老……這話他可更不愛聽了,別的且不說,修行迄今也才兩百多年的他可一點都不老!

    “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唐小棠狠狠吸了一口氣,似乎要把快要盈出眼眶的淚珠收進去……嗯,這就有點表演過度了,現在的她乃是“身心一體”、“真幻同在”,淚水不淚水的還不是她依她心意而定。

    不過,她也不怕人家看破,這番小女子做態本就是為了一個最好的開口機會罷了。

    “說就說!”她撅了噘嘴,真就說了起來。

    可是,出乎在場眾人意料的是,她並沒有立刻進入正題,而是說起了自大飛升計劃之後藍星的變化,且著重講述了炎夏修行界的變化,從新生代修行者的思維心態,到修行界現有格局較之以往的巨大不同。

    見她沒有直接進入正題,而是說起了不相幹的話題,眾人也沒說什麽,知其此刻提起這些必有深意。

    此刻被薑不苦特意聚來此處之人,都是此次借著世界晉升突破成為地仙境的強者,他們中有大半都是大飛升計劃執行之初、第一批飛升來九州的修者,另一部分則是以還陽者身份在更早之前進入九州之人,除此之外還有唯一一位真正的九州生民、在薑不苦這裏有著特殊分量的原鋒。

    無論是那一波人,他們對藍星炎夏修行界的印象都停留在大飛升計劃之前。

    哪怕之後的日子裏也陸續有藍星修者飛升來九州,但因為薑不苦對他們這第一批的特別關照,已經與後來者拉開了巨大的差距,後來的飛升者還在元嬰境、元神境圈子廝混。

    而眼前這一批卻早已站在真仙境,每日所思所想都是仙境之後的道途開拓事宜,便是偶爾了解到一些“故鄉”新訊,也大多隻限於一宗一家之變,沒有如唐小棠這般詳盡,方方麵麵的變化娓娓道來。

    再加上唐小棠曾在天行府任職,視野也遠非尋常修行者可比,讓他們真切的感受到自他們飛升之後短短數十年間藍星炎夏修行界的巨大變化。

    他們一時間也都聽得入了迷。

    驟聞故鄉在他們離去之後這短短數十年間發生了如此多的變化,完全可以用翻天覆地來形容。

    唐小棠這個親曆者情感上都有些接受不能,更別說他們,對於變成這般模樣的修行界,那真是萬般滋味難出口。

    陌生,極其的陌生。

    這已不是我所認識的修行界了!

    如此巨變,他們都很想來一全套“定體問”——炎夏修行界這是怎麽啦?!

    見他們個個沉默,情緒低落的樣子,仿佛為他們離去之後炎夏修行界墮落得如此之快而黯然扼腕,她輕聲道:

    “對於這樣的變化,大家都不太能夠接受,對吧?”

    眾人不言,唐小棠點頭道:

    “我也接受不了,對於這些新生代修行者,哪怕祂們在我麵前恭敬得很,乖巧聽話,我依然有些看不順眼,總是覺得,這不是修行人該有的模樣。”

    眾人讚許的點頭,看她的目光都柔和了許多,仿佛在用這種態度將他們拉入己方陣營。

    可很快,唐小棠就話鋒一轉,道:“可我現在反倒覺得,這是我的偏見。”

    頓了頓,她又看向眾人,道:“也是你們的偏見。”

    大家都被她這忽然的轉著晃了一下,但這一刻卻已沒人立刻表露不滿,或者認為她在胡攪蠻纏,而是認真思索起來。

    唐小棠道:

    “因為我們看新生代都是有立場的,我們理所當然的站在了傳統的一邊,以衛道者自居。

    同樣,新生代將我們都視為老古板,也是因為天然的立場。

    拋開這些意識交鋒,我給大家說幾個數據……其他可以騙人,數據不會。”

    “我記得很清楚,在大飛升之前,普通人成為練氣境修者的概率是四十分之一,大概四十人中有一位,而這個數據現在變成了二十五人中便有一位。

    原本九千個普通人中能成就一位紫府境,現也提升到大概每五千六百人中便有一位。

    金丹境的比例同樣大幅度提升……不過,這些修者基本都是在大飛升之前就完成了完整的啟蒙和院校修行教育,就不納入新生代統計中了。

    但紫府境之前的數據依然有巨大的參考價值。

    見到修行界的這些變化,我們心中抵觸,很不舒服,甚至認為新生代正在變得墮落、庸俗,可數據卻顯示,他們並沒有如我們料想的那般,該進步的依然在進步,該成長的依然在成長,甚至相比於我們當年,還有巨大的進步。”

    “那這指責他們在變得墮落、庸俗的判斷從何而來?!”

    若是她的學生見了現在的她,一定會大吃一驚,曾經,她是那麽傳統、那麽固執的“老古板”,對新生代表現出的異於傳統的種種思想和行為都是抵觸不待見,可現在,她卻儼然變成了他們的捍衛者、維護者。

    話至此處,唐小棠將話題猛地一收,道:

    “現在,你們不覺得將我這麽新法視為異端毒瘤,心態和這非常相似嗎?!”

    眾人默然。

    這麽說,好像……還真無法反駁。

    他們確實有立場,他們的立場就是既有的、被無數修行人視之為正道的修行法,站在這這個角度,她這不以“自力更生”為標榜的新法自然怎麽看怎麽不順眼。

    她甚至反應過來,她下意識覺得此法是歪門邪道,甚至感覺這是“走後門”的法子,也是因這“正道”的參照而來。

    她看向人群中一人,“前輩,我有一個疑惑,您剛才也說了,這門新法在很多方麵與諸神世界的力量模式都非常像,對吧?

    我就想知道,諸神世界的人會覺得他們所行之道天然就矮人一等嗎?

    會覺得他們所行之道非正道所為,而是所謂的歪門邪道嗎?

    不會,對吧!

    那為什麽咱們就能這麽理直氣壯的認為呢?!”

    “所以,這個判斷本身就牽扯到了立場!”她非常篤定的道。

    那位耿介男子不得不承認這小……唐道友狡辯得有些道理,卻依然不認輸,哼哼道:“我們並沒有否認此道將來或許別有天地的可能……但就眼下而言,於藍星無益,於九州無益,這是事實。”

    唐小棠“嘴硬”道:“或許吧,不過,我卻也想到了一個很有價值的應用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