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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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地又變得毛茸茸了。

    先是細嫩的草芽,  然後是舒展的草葉,現在已經變成連綿不絕的滿目綠意,偶爾一陣清風襲來,  吹散一兩顆性急的蒲公英,混在柳絮中一起飄飄灑灑。

    陸懸魚打了個噴嚏。

    戰馬也跟著打了個噴嚏。

    她騎馬走在鄉間,揉了揉鼻子,  四處張望起來。

    清明時節,劇城的人幾乎都跑出去了,有的去掃墓,  有的去遊玩,  有的下鄉去看一看自家的田地。一般來說,  掃墓的和遊玩的都會帶上家人或好友,  拎上兩罐酒,出城時神態自若,  心情不說十分快意,  至少也還平和。

    而去看自家田的人經常就是一副怪模樣,  似乎惱火,  又似乎忍著不能發,嘴邊經常會起一圈燎泡。雖然看著怪可憐的,  但這一部分人經常是坐著軺車出門的,  因而從階級上來說,並不怎麽值得同情。

    這些士人跑出去的原因特別簡單:今春上計,意指夏天來臨之前,  各地的地方官要將自己管轄地內的戶口、賦稅、盜賊、獄訟等事編冊上報。尤其是人、田、貨都需要清點一遍。

    ……這個“貨”不僅指倉和糧,  牛馬豬羊,  還有草料、禾稈等。

    西漢時度田案比喜歡在春天舉行,  東漢則是秋天,  而上計通常在歲末,但去年冬天,百姓們還在進行大遷徙,根本沒辦法搞這些行政活動,於是就放在了春天舉行。

    案比也有幾種,有全縣的百姓都跑到縣城來,排隊進行人口普查的,這種對於老年人有點不友好,經常能見到老頭老太天坐在板車上,兒子汗流浹背地從十幾裏外甚至幾十裏外的村莊裏,將爹媽拉過來的情景。

    ……拉到小吏麵前,給小吏看一眼,登個記,把姓名籍貫年齡出身相貌人身關係什麽的寫清楚,然後再拉回去。

    ……就非常的折騰人,官吏累,百姓也累。

    ……但今年就不太一樣,不那麽累百姓,但特別的累官吏。

    農田裏的種子已經撒下去了,百姓們其實不是很忙,因此官吏進了村莊,挨家挨戶地清點人口田地和牲畜財產時,其他百姓就不免悄悄從自家低矮的牆頭探出腦袋,一麵看,一麵小聲指指點點。

    “那位看起來器宇軒昂的,必是位貴人啊!”

    “你怎麽知道?”

    “裏長平日裏多威風的一個人!見了他跟碩鼠見了狸子似的!”

    “果然是貴人!”媳婦也讚歎了一句,“裏長連頭也不敢抬!”

    “……就是怪了些,臉倒是板著的,可也不見別的什麽。”

    “……什麽‘別的什麽’?”

    “你想想,以前縣府的貴人來咱們鄉裏,哪次空手而歸了?”

    “不錯,那叫……‘貴人不踏賤地’!”

    要是踏了的話,總得有些補償!

    這補償不一定是什麽,有可能是幾隻雞,有可能是幾鬥米,甚至還可能是一頭豬。

    好在這幾年天災連連,鄉野間的少女多半衣衫襤褸,麵黃肌瘦,鮮有會被這些“貴人”看中的。

    漢子聽了也覺得有理,“是不是趙七他們家的雞不肥,看不上?”

    “那他總不能空手而歸吧?你說咱們這一裏,誰家的牲畜看著最為壯實?”

    “自然是我……”

    “這是什麽話!”媳婦大驚失色,“你是在埋怨我將家裏的雞喂得肥了不成!”

    漢子也大驚,“先藏起來要緊!”

    “藏起來?!藏起來不要罰的嗎!”

    兩口子正拌嘴時,忽而又有馬蹄聲自村外而來。

    這次來他們村的人不是什麽器宇軒昂的貴人了,而是一位二十六七歲的年輕郎君,帶了幾名騎士。這位郎君相貌端正,見了便令人心生好感。

    ……但他一到這裏,那位器宇軒昂的貴人立刻就變了一張臉!

    新來的郎君還沒下馬,他就立刻迎了上去!

    先是一個揖禮!然後趕緊去為郎君牽馬!

    滿臉的倨傲和不耐煩也都沒了!全換成了殷勤而又熱情的笑容!

    剛剛那些端著的架勢一下子全沒了!尤其是那個揖禮!恨不得一揖到地上去!

    “他說什麽!他說什麽!”

    土牆年久失修,不能趴兩個人,娃子又在土屋裏哭了起來,媳婦不得已,隻好溫良恭儉讓地將八卦位置讓給丈夫,自己一麵進屋去哄孩子,一麵又止不住探頭出來詢問。

    “實在聽不清啊!”丈夫忽然睜大了眼睛,“那位郎君!那位郎君往咱們家來了!”

    媳婦忽然衝出了屋子,驚慌失措起來,“他必定是個真貴人!他這樣的人,來咱們這等草芥處做什麽!這兩間土屋,幾個陶罐,有什麽可估家貲的!”

    可是現在看熱鬧的變成了別人家,那些腦袋一個個從土牆上,從柴門後探出來,很是幸災樂禍地望向他們家。

    往年縣府裏的貴人來估一次家貲,免不了帶走兩隻雞,一頭羊什麽的,今年換這樣的貴人來,她家這房子估給他也不夠哇!

    那個郎君走到了他家破破爛爛的籬笆前。

    還好,還好,家中婦人素來愛幹淨,不似那等邋遢的女人,汙物懶得倒去溝裏,直接往路上潑,甚至為了今日之事,還特意灑掃了門庭,幹幹淨淨。

    因此郎君還露出了一個微笑。

    “你家收拾得很好,很整齊。”

    他受寵若驚,覺得自己很該說點什麽,但還是一下子就趴在了地上,額頭抵在了泥土裏。

    “抬起頭來,”旁邊那位貴人說道,“使君在同你說話。”

    “是,是。”他小心抬起頭來,“使君,我家的東西,都在這裏了。”

    他說完之後覺得還不夠,慌慌張張又加了一句,“我家那兩隻雞在屋後,不曾想要瞞過貴人!”

    ……好像說得也不對。

    因為跑出來抱著孩子跪在他旁邊的婦人瞪了他一眼。

    使君倒是笑了。

    “起來說話。”

    這位姓田的使君遠看是個溫文爾雅的模樣,離近些卻在眉梢見了一道疤,那幾名騎士又稱他為“將軍”,竟還是個帶兵打仗的!這就更令人吃驚了。

    但使君仍然是很和氣的,先問他家幾口人,這一冬如何度過,又問他家春耕情況如何,種子好不好,雨水足不足,肥料夠不夠。

    待他領著使君轉去屋後,給使君看他家那幾隻肥雞時,使君竟然還伸手去摸了一把!

    他連忙將那幾隻雞拎起來給使君仔細看!

    “夏天快到了,”這位看起來文質彬彬的郎君拍了拍手上的雞毛,“須得經常清理雞圈,小心雞瘟,更要小心時疫。”

    ……使君還懂怎麽喂雞的!

    ……不對!重點是使君摸了他家的肥雞!

    媳婦悄悄地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於是這個漢子立刻就明白了。

    裏長若是搶走了他家的雞,那算是倒黴;

    府吏若是拎走他家幾隻雞,那算尋常;

    但這一位明顯是真正的貴人!使君啊!郡守啊!待他這樣和氣,這樣從容!想一想,請郡守吃幾隻雞,自家也與有榮焉啊!

    何況說不定使君這樣身居高位,又寬厚待人的貴人一高興,還能賞他些什麽!

    說幹就幹。

    “不是小人誇口,縣城中養的雞,多半也沒有小人家的肥美,”他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說,“這幾隻,小人給使君帶上如何?”

    他這樣問的時候,那位年紀並不大的使君很吃驚地睜大眼睛,似乎想笑,但沒有笑出聲。

    ……又有馬蹄聲傳來。

    裏吏、府吏、使君,還有那幾個騎士一起望了過去。

    ……這次來的人沒有使君那麽順眼,是個一身舊衣的年輕士人,看著一臉窮酸樣,偏還騎著一匹不見一絲雜毛的壯碩黑馬,毛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那馬不見奔馳,馬蹄下也不見塵土,溜溜達達地過來了,還沒到他家的小院子前,遠遠地扯著似乎喊啞的嗓子就在那裏嚷嚷!

    “田使君這是準備搶誰家的雞呢?”他似乎又開心又囂張的樣子,“可讓我逮到了!”

    府吏連忙上前一步,大喝一聲:

    “爾是何人?!貴人麵前,怎可如此無禮!”

    “無禮!”裏長也跟著嚷了一句!

    ……他要不要也跟著喊一句?

    媳婦猛地用胳膊肘又捅了他一下。

    “你看使君那幾個隨從!”

    使君身邊那幾名親隨見了這人倒是並不憤怒,臉上都露出了怪相。

    ……似乎想笑,又不敢笑。

    但最後還是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讓出一條路給他們的主君。

    兩千石的郡守上前去,很自然地扯住了那匹馬的韁繩,為這個人牽馬。

    馬兒很明顯還對他頗為熟悉,舔了舔他的手。

    ……年輕人跳下馬來,見他們還在傻愣著,還心情很好地衝他們挨個擺了擺手。

    “我同他說笑呢,”他說,“我知道我們田使君下館子是一定要付錢的。”

    田使君臉上略有一點尷尬的神色,但仍然掩飾不住眉宇間的欣喜,“將軍如何親至?”

    “聽說你累倒了幾個督郵之後索性自己跑到鄉下來,”年輕人笑道,“正好我來千乘看一看城防修得如何……你吃不吃烤雞?我這門手藝很不錯的,小郎和阿草隔三差五就嚷嚷著想讓我烤給他們吃!我去給他家的雞買下來吧!”

    那幾隻肥雞最後到底沒活過這一天,被捆了交給那個年輕人帶走。

    它雖命運多舛,但還是給自家狠心的主人賺到了三倍於普通肥雞的錢。

    掂了掂手裏的錢袋,一家子默默望著那一群人離去的身影,心中仍然有點惆悵。

    “我這雞,原本可以賣給貴人的!我同他說了好幾句話呢!到時別說趙七,裏長也要羨慕我!”

    “……但那個,那個年輕郎君,你看他那匹黑馬,他應該也是位貴人吧?”

    “你看他哪點像貴人了!”丈夫不服氣地爭辯道,“你看他那懶散樣子!跟村口曬太陽的閑漢有什麽分別!誰家老實人這樣胡吃海喝!”

    ……尤其這還是清明!

    陸懸魚烤雞的手藝的確是很利落的。

    她自長安逃難這一路上,殺也不知殺了多少各種飛禽走獸,因此收拾一隻肥雞自然是得心應手,不過多時,便烤出了熱氣騰騰的香味。

    隻不過這隻雞先不由他們倆來吃。

    千乘城外堆起了一座封土堆,冬時郭圖堆起來的,春天來臨時,新派到千乘的官員和民夫又給它加了些土。

    那隻烤雞是給這座封土堆的,除了雞之外,還有一罐酒。

    她想說些什麽,又不知從何說起,便隻坐在封土堆前發呆。

    田豫在一旁,並不作聲,看她穿著那身舊袍子,像個很落魄的士人般,坐在她的士兵們麵前,沉默半晌,隻倒了一碗酒,喝下去。

    盡管是新加的土,封土堆上卻已經長出了幾顆草芽。

    也許再過一兩年,這裏便要長出樹苗了。

    等到他年老時,田豫想,這座封土堆會變成什麽樣?土堆下那些再不會變老的人,又會變成什麽樣?

    他這樣出神時,北邊忽然傳來了馬蹄聲。

    他抬頭望去,陸廉也抬起了頭,望向土路的盡頭,很快便皺起了眉。

    盡頭處出現了十幾騎,其中為首的是一名二十餘歲的文士,高冠博帶,身姿挺拔,麵目剛開始還有些模糊,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盡管這一路風塵仆仆,但那仍然是個見了會令人感到驚詫的美男子。

    “怎麽是他?”陸廉這樣低聲嘟囔了一句。

    田豫忽然緊張起來,“將軍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