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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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說的天下至寶,  ”賈詡說道,“是天子。”

    屋子裏隻有三個人,婢女仆役都被陳宮提前遣下去了。

    ……這也是他要在自己家中商議此事的原因。

    呂布對仆役的態度並不驕橫殘暴,  但他對那些仆役平時與人什麽人來往,  有什麽陰私之事,被誰拿捏了把柄之類也完全不知情。

    但這也不光是對仆役,呂布對下屬也幾乎沒有什麽控製力,  全憑他的勇武,以及一路磕磕絆絆走來,竟還走出了一條活路來維持軍心未散。

    他不知權術,不善撫恤,甚至還會冷不丁與哪個校尉的妻妾偷情。因此在陳宮看來,  呂布府中仆役幾乎是不能相信的。

    但即使事事想得周全,聽到賈詡說出這句話時,  陳宮還是感覺內心輕微的驚悸。

    呂布比陳宮更加驚怵,他的鼻孔微微張開,倒吸了一口冷氣。

    在他徹底反應過來,  並且理解了賈詡的話語後,他立刻起身怒罵:

    “賊子安敢!竟出此大逆無道之語!”

    賈詡將兩隻手攏進袖子裏,  腦袋歪著,輕輕點了點頭。

    “溫侯果然是一心為國的,”他歎道,“否則,  在下也不會為了將軍,千裏奔襲至此,  苦苦相勸了。”

    “你哪裏是為了我!”呂布罵道,  “你分明是算計我!算計我也就罷了!竟還要將天子也算計進去!殊厚顏也!”

    似乎再厚臉皮的人也經不住這樣的罵,  賈詡聽了這話,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猛地也站起身了!

    “在下一片真心,誰料竟被汝視如敝履!”賈詡罵道,“汝已至絕境,尚不自知!”

    “我受天子器重,何談——何談絕境!”

    呂布大聲反駁叱罵,但賈詡似乎根本不聽,怒氣衝衝就要離開。

    一開門,屋外的寒風霎時便衝了進來。

    “好大的風!”賈詡大聲道,“人言冬日愈見嚴寒,來年春時便愈見花盛,可惜!將軍是看不見了!”

    並不高明的激將法,陳宮想,但是對呂布正好。

    ……總比剛剛微笑著講謎語來得清楚些。

    屋門又關上了。

    但屋子裏的氣溫下降了不少,賈詡拉過了炭盆,開始烤烤手,而呂布坐得端端正正,一絲不苟。隻有陳宮在後麵凍得小心翼翼地搓了搓手,又搓了搓腳。

    “先生究竟作何想耶?”

    呂布的語氣變軟了。

    似乎故弄玄虛這一招對他特別有效,陳宮腹誹道。

    賈詡摸了摸胡子。

    “將軍,天子若至兗州,曹操留得天子,也能留得將軍嗎?”

    呂布的呼吸忽然停了一會兒。

    “我是朝廷的官員,”呂布說道,“他能把我怎樣?”

    對麵的文士似乎笑了一下。

    那種笑聲並不是真心實意的溫柔笑聲,而是一種帶了輕蔑的笑。

    “在下與將軍,都曾在董公麾下謀事,”賈詡說道,“將軍就莫作這般笑談了吧?”

    呂布又不吭聲了。

    這位並州軍的將領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傻子,相反他隻是不習慣用公卿的思路去思考問題。

    當他將自己當作朝廷的一員時,他的思緒是魯鈍的,模糊的,他看不清前路,也想不通各人有什麽立場,又會有什麽樣的行動。

    但當他將自己視為一個獨立領軍的諸侯時,他就重新有了自己的判斷力。

    他依舊是看不清,想不懂公卿們的想法,但他隻要將曹操看作另一個言行舉止更謹慎,手腕也更圓滑高妙的董卓,他立刻就明白賈詡在說什麽了。

    “曹賊!曹賊”他怒罵道,“爾敢欺天哉!”

    “一時是不敢的,”賈詡幽幽說道,“但長久就未必。”

    “既然一時不敢……”呂布的聲音又有些狐疑,“那他也未必會對我下手?”

    “將軍啊將軍,”賈詡歎道,“曹操與將軍之間,素無恩義,隻有仇怨,你難道以為他竟如你這般坦蕩嗎?”

    ……不,呂布也不坦蕩,陳宮繼續腹誹道,若是呂布再臨兗州,他難保不再生什麽異心。

    他不是張楊臧洪那樣老實厚道,隻守著自己一畝三分地的人。

    要隻是生出異心也就罷了,群雄哪個沒異心!難道劉備救援徐州陶謙時就沒異心嗎?!

    但劉備是會一麵耐心結交徐州各路豪強,一麵吃苦耐勞地替陶謙打工,一麵又暗暗將自己的勢力安插進徐州各個角落的。

    隻要捱過丹楊兵亂,劉備便是難以撼動的一方諸侯。

    呂布不是。

    他的異心是臨時生出來的。

    無法被說服,無法被賄賂,無法被滿足。

    因此別說曹操了,天下哪有哪個諸侯願意接納他!他這點野心倒是淺薄得坦蕩!

    但呂布似乎很滿意自己被誇讚了這麽一句,也跟著歎一口氣,“先生以為,當往何處去呢?”

    “自然是去徐州,投奔劉玄德啊。”賈詡自然而然地說道。

    呂布又不吭聲了。

    他危機時去小沛投奔,待得劉備有難時,又生了奪他基業的心,劉備哪怕不知情,小陸也是知情的。

    但這點齟齬算不得什麽。

    令呂布感到有些為難的是別的。

    他曾誅殺董卓,為天下除了大害,又是勇冠三軍的當世名將,總不願屈居人下。

    四世三公的袁紹他都不想低頭,劉備一個破落宗室,哪怕救了他,那也隻能稱一聲弟弟罷了,何德何能做他的主公?

    但似乎不去徐州又沒有別的地方去了。

    曹操恨他,袁紹也恨他,要是去關中,馬騰韓遂更不會給他好臉色看。

    呂布就這樣不吭氣地低著頭,似乎是在想,又似乎隻是沉著臉不說話,過了一會兒終於想清楚了。

    “我若去徐州,也算不上投奔劉備,”他很是釋然地說道,“我隻是奉駕東巡罷了,我依舊是朝廷的官。”

    賈詡似乎笑著“嗯嗯”兩聲。

    “將軍待陛下這樣忠心嗎?”

    “陛下是大漢的天子!如何能不忠心!”

    “嗯,嗯,在下還以為將軍是愛女心切呢,”賈詡歎了一口氣,“可惜啊。”

    “……可惜什麽?”

    “若看近處,皇後伏氏已有皇子。”

    “……那也未必。”呂布小聲嘀咕一句。

    “若看遠處,無論明歲天子東巡至何處,他恐怕都再無人君之命了……將軍難道想不明白嗎?”賈詡說道,“將軍現在不願屈居徐州牧劉備之下,將來若立下擁立之功,也不願嗎?”

    屋子裏一時靜極了,似乎也冷極了。

    天子作至寶,到時裏應外合,送去劉備那裏,從此再也不用擔心天子落在異姓諸侯之手中,致使漢統衰落,而天下忠於漢室臣子也都會為劉備效力。

    這樣世所矚目的功勞,難道劉備能夠不拿出有誠意的封賞嗎?

    劉備雖然最為信任的是關張陸趙,但他呂布即便不再為這位新君上陣廝殺,隻要手握這一樁大功,將來平定天下,他自然也能分得一杯羹!

    雒陽這個朝廷能苟延殘喘多久,誰也不知道。

    有人說河北世家已經隻知袁公,不知大漢;

    有人說蜀中隔絕道路,幾代之後便再也沒有興漢的年輕人了;

    還有人說江東為孫氏兄弟所據,說不定再過些年,便要祥瑞頻出,一如袁術例了;

    因此聽說各地諸侯群起,甚至劉表郊祀天地,天子與朝廷都選擇了隱忍。

    而劉備若是能進取天下……那可不是雒陽現下這個破落朝廷,那會是一個嶄新的,集權的,強有力的朝廷!

    他作為三興炎漢的功臣,會像周勃曹參一樣,會像雲台二十八將一樣,名留史冊!以後世世代代,他的子孫再也不必如他這般自寒門從戎,一路受人冷眼!

    他會是大漢第一流的閥閱世家!

    這樣的價碼,陳宮料定呂布最後還是會被說服。

    但呂布猶豫了許久。

    “劉備會善待天子嗎?”

    “天子為劉氏宗主,劉玄德若欲承大統,豈能背禮法於宗室,絕信義於天下呢?”

    呂布又猶豫了很久,最後終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天子待我不薄……”

    陳宮心裏一軟。

    “所以,得給我劃塊地,”呂布認真地說道,“還有錢糧,也不能少。”

    呂布這樣說,其實也不能算冷血薄情。

    因為即使是在這樣一個蕭條的雒陽,過年時城中豪強仍然極盡所能地窮奢極欲。

    天氣太冷了,新酒很難釀造出來,那就用溫室來釀;

    炭火不夠用了,那就征發囚犯去砍樹燒炭;

    蜀中與雒陽斷絕了道路,因此唯一能讓商賈冒著千難萬險送進雒陽的,隻有蜀錦。

    楊修坐在輜車中,一邊讀書,一邊烤火時,車輪忽然碾過去了什麽東西,於是整架車子都跟著搖晃了一下。

    這位貴公子抬起頭,還未問話時,車外的健仆已經很伶俐地回答了。

    “郎君受驚,小人原以為那人已僵了的,卻不想還留了一口氣,驚擾了郎君。”

    楊修握著竹冊,半晌沒有言語。

    張楊忍受著士卒的怨恨,以一郡之力,供養雒陽。

    臧洪寧可與主君決裂,也要將糧食送進雒陽。

    天子一個人吃得了多少糧食?

    算上宮中四百宮女,千餘的黃門與侍衛,又能吃得了多少糧食?

    五萬石糧食,到底都哪裏去了?

    張楊已經死了,臧洪現下也被重重圍困,曹操雖然毗鄰雒陽,卻狡猾地聲稱去歲遭了兵亂,因此沒有餘量供給京城。

    雒陽的黔首蒼頭,又待如何度過這個歲除?

    風雪越來越大了,像刀子一樣,一刀刀地割在臉上、身上、手上,又像沙礫一般撲在臉上,迷了眼睛,讓人看不清前路。

    這樣昏昏沉沉的暴雪天,道路也要被隔絕了,莫說吃喝,就連買些針頭線腦都不容易,誰家的媳婦此時才想起裁剪一套過年的新衣,就隻能同坊裏的街坊鄰居們借用一點針線。

    不過古鬆坊裏多婦人,在這種惡劣天氣麵前總能提前準備得妥妥帖帖,不管油鹽還是糧米,布帛還是幹柴,總不至於一家子受凍挨餓。

    為了能夠照顧已經顯懷的四娘,同心和李二媳婦還強烈要求小兩口暫時搬過來,跟著她們一起過年。

    除了五辛盤、椒柏酒、鹹肉鹹魚之外,柳家的四郎還第一次發現過年時可以吃一種叫“餃子”的東西。

    一群婦人嘰嘰喳喳地一邊幹活,一邊聊天,新姑爺負責陪小郎和阿草學一卷孔融出品的新書。

    屋子裏的炭燒得熱極了,四娘走來走去,沒什麽活讓她幹,就隻能閑下來問一問。

    “陸將軍呢?”她問道,“她什麽時候回來?”

    “聽說徐州那邊還要打仗呢,”同心捏好了一個肉丸餃子放下,“打完仗,就能回來了。”

    “弓兵拋射距離為三百步,”陸懸魚披著一件破舊的氅衣,站在地圖前努力地講解,“但兩軍接陣時,弓兵便要換掉武器,承擔近戰的職責。”

    兩位張公坐在小馬紮上,認認真真地聽講。

    “但咱們要打的這一戰不同,城上的守軍是始終可以拋射箭雨,給咱們支援的,”她比比劃劃,“咱們到時背城而戰,袁紹的前軍與我軍接陣時,守軍就可以拋射箭雨,將袁紹後麵的援軍隔絕掉,這樣咱們就有機會吃掉這支孤立無援的前軍。”

    ……就很基礎的一些攻守城知識,但也是要講的。

    ……加在一起四千石的兩位高官點頭如雞啄米。

    ……大家都是太守,這兩位和她那位鎮守廣陵的太守兄長真是天差地別。

    兩位張公在竹板上寫寫記記的時候,她可以喝點水,順便發散一下思維。

    水有點涼,她喝冷水倒沒什麽,但多少有點冰到了牙齒,讓她輕輕皺了皺眉。

    大張公立刻察覺到了。

    “仆役何在?”他立刻嚷道,“都被驕縱到連壺熱水也不知送來麽!”

    “不是,不是,”她擺擺手,“這幾日將至歲除,我讓他們回家去和家人過年了。”

    大張公和小張公互相看了一眼,臉上就有了幾分愧色。

    “將軍仁義,隻恨咱們愚魯,害將軍為風雪所阻,不能回青州守歲……”

    “沒事,”她說,“我原本也沒打算回去過年。”

    張邈就有點懵,“為何?將軍不想家嗎?”

    “想啊,但我得把仗打完,”陸懸魚嘟囔了一句,“等我打完,我就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