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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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天子渡河的第三天,  濮陽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沛相陳珪。

    盡管托名沛相,但陳珪因為年紀已高,再加上沛國本就在徐州的核心區域內,有各路地方官治理,  老爺子也就不怎麽管事,  平時專心頤養天年,時不時也會與孔融或是陳紀治一治經學。

    但天子駕幸徐州,  劉備又遠在宛城不能回來,  整個徐州有資格代表劉備迎接天子的,  就隻有他了。

    不僅是因為他年紀高,一家子的兩千石,更因為他出身下邳陳氏,  是整個徐州士族的領頭羊,他出麵比關張趙陸這一班武將更有分量,也更能含蓄地表明本地世家對劉備的支持,以及對天子駕幸徐州的恭謙與歡迎。

    從下邳到臧霸營寨這一段路十分顛簸辛苦,也不知道老爺子是怎麽撐下來的。但他精神頭竟然還頗足,在皇帝渡河繼續向東南而行時,  這位神奇的客人就出現在了濮陽城下。

    “老爺子一直跑得挺快的,”在出門迎接前,她這麽小聲和身旁人嘀咕,  “當初我求學於他門下時,他也是不聲不響地跑了五十裏路,到小沛來見我。”

    那時的陳珪精神頭真是特別夠用,但當車子停穩,仆役擺好車凳時,扶住仆役的那隻手瘦骨嶙峋,  上麵點點老人斑十分鮮明。

    “暑氣炎熱,陳公何以親至?”她連忙也上前扶了老人一把,“若有急事,遣一使也罷了!”

    陳珪走起路來顫顫巍巍,斜她一眼的氣勢還很足。

    “將軍尚不知死耶!”

    ……她被吉利話噴了一臉。

    老頭兒坐下了,蜜水不喝,但也不喝純的熱茶,他要喝加了蜜的熱草藥茶,還要自己那個坐具,於是仆役又開始瘋狂地跑來跑去,忙前忙後。

    終於一切安頓下來,可以好好說話了。

    “陳公,我何事當死?”

    “袁紹起三十萬大軍南下,”陳珪道,“將軍知否?”

    她沉默一會兒,比了兩根手指,“二十萬。”

    ……老頭兒怒氣衝衝地瞪著她。

    “也未必就死,”她連忙改口說,“我有心將東郡作前線,阻擋袁紹南下之兵。”

    “擋得住?”

    “你身邊隻有臧洪與張邈的萬餘兵力,”陳珪說,“我豈不知他二人是什麽人?臧洪誓守窮城而無變通,張邈坐不窺堂卻無謀算。”

    ……她搓了搓臉。

    “倉亭津亦有臧霸陸白鎮守,我也已調集北海兵,很快至此。”

    老頭兒冷冷地看著她。

    這種目光超出了嚴厲,甚至帶上了一股威壓。

    她坦然地與陳珪對視了一會兒,後者終於冷哼一聲,“將軍以為青徐兩地可為後援嗎?”

    陸懸魚愣住了。

    “不可嗎?”

    這個老人從袖子裏掏出了一封帛書,丟到了她的麵前。

    這是一封投誠信。

    信中先是拍了一通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的馬屁,從他父祖的光輝曆史開始講,直到他曆經大小無數陣仗,終於雄踞河北的豐功偉業。

    然後筆鋒一轉,講起了自己對袁公的仰慕之情,赤子之心,“如嬰兒之望父母”,隻恨黃河隔絕,不能投奔,因此雖身在徐州,但心已在袁公帳下。

    最後語氣誠懇地明示袁公,若袁公領兵親至下邳,百姓們(以及自己)必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啊!

    ……中間還穿插了一點天子被呂布劫持來徐州,致使朝廷蒙塵的種種悲歎。

    總而言之三個字:盼!王!師!

    如果說袁紹的檄文她讀完之後是破口大罵,這篇投誠信則讓她從腳底起了涼氣。

    ——這是下邳陳氏的投誠信。

    眼前這位老人剛剛代表了所有支持劉備的徐州士族,滿臉歡欣地迎接天子駕幸徐州,轉過頭就丟出了這樣一封信。

    是下邳陳氏出現了叛徒嗎?

    她試探性看向老人時,陳珪用冰冷的目光回答了她。

    不是,這不是某一個叛徒所寫,這是陳珪的態度。

    “……為何?”她問道,“陳公為何如此?”

    “非我一人如此,”陳珪冷冷地說道,“還有許多人的信已經送到鄴城了。”

    下邳陳氏並非別家。

    他們不僅是整個徐州最有名望的家族,而且也是與主公、與她結下深厚情誼的家族。

    她永遠不能忘記坐在一群子弟之間,緊張地打瞌睡,提心吊膽地偷吃零食,以及被陳珪突然叫起來罵一頓,拎去同陳衷或是陳登一起罰站的經曆。

    那間樸素的大屋子裏不點熏香,冬天開了門窗就冷,關了門窗光線又暗,於是每到冬天,她的衣衫都會因為周圍同學們點燈看書寫字,而沾染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變質油脂的氣味。

    她覺得那股味兒還挺好聞的。

    冬天的燈油,夏天的汗水,以及墨水的臭味,組成了她對陳家最為清晰的記憶。

    即使她後來大多數時間留在青州,但每至年節,都會送一份禮去陳家,從不疏忽怠慢。

    這些記憶在今日忽然化為了齏粉,甚至因為這種輕蔑和背叛而變得更加令人憤怒!

    是因為袁紹的出身比他們這群土包子更高貴嗎?

    是因為袁紹寬和待士,樂意讓利給河北世家,而她隻會追索隱戶隱田,打土豪分田地嗎?

    是因為她不在下邳嗎?

    是因為主公和她都太仁慈了嗎?

    她的左手下意識地去摸放在席子一旁的佩劍。

    如果是黑刃,會怎麽說?怎麽做?

    它會嘲笑她,嘲笑她選擇了一個軟弱的主君,嘲笑她也一樣軟弱!

    她原本是可以舉世無敵的!她原本可以用鮮血和屍骸築起高牆,令青徐兩地的世家哪怕是在夢裏,都要恐懼她的名字!

    她可以敵過袁紹……二十萬,三十萬,不過都是數字罷了!下邳到鄴城這千裏之路上,她要在路邊一個個地豎起木柱,將那些背叛她的人,那些與她為敵的人,從下邳的城門口,一路掛到鄴城去!

    她的心靈一瞬間被這股黑暗而暢快的幻想所攫取,但剛伸出手碰到那柄並無神識的劍,她就立刻驚醒過來。

    “陳公既有此心,”她輕輕地開口,“為什麽還要特意來告知我一聲呢?”

    老人摸摸胡子,寒冰一般的威壓消失了。

    他微笑著看著她,眼睛裏卻仍然帶著嚴肅的光。

    “我會遣人送出這封信,”他說道,“但它到底會不會派上用場,還是要看你。”

    那些寫了投誠信的世家算是首鼠兩端嗎?

    在劉備占據徐州這些年以來,他們一直頗為愛戴這位徐州牧——這甚至不是僅掛在嘴上說說而已,他們的確在曹操打過來的時候,出錢出力,出糧出人,安置了各地的流民,甚至為她和關羽湊了許多部曲私兵,馬陵山之戰時,她是看得很清楚的。

    但他們此時的二心也是真的。

    “諸位都知道天子不是被人劫持的,”她說,“現在整個漢室的敵人就是袁紹。”

    “但他有三十萬大軍。”陳珪說道。

    完美無瑕,無懈可擊,她再也找不到比這更正確的答案。

    “我已經老了,如果要我用這條命來匡扶漢室,我不會吝惜,”陳珪冷冷地說道,“我的兩個兒子都為漢臣,食漢祿,若有那一日,他們也當死節。”

    “但除了他們之外,陳公還有許多族人,”她接上了未盡之語,“陳公不能坐視那些族人,尤其是婦人與孩童為大漢而死。”

    老人輕輕地點了點頭。

    “天子尚幼,未有恩義,徐州上下明為忠於大漢,實則忠於使君——”他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將軍與劉使君必須贏下這一場。”

    她幾乎沒有仔細去想陳珪言辭中的暗示。

    陸懸魚隻是笑著點了點頭。

    “我不曾敗過,”她說道,“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人是軟弱的生物,總會被周圍的人或事影響。

    哪怕是一心想要殉國的臧洪,也會在雨後初晴時,領著妻兒出府,在城下稍微轉一轉,透透氣。

    他望向自己家眷時,還有沒有那樣堅定的殉國念頭呢?

    如果她此時不是孤身一人,她會不會也生出膽怯之心呢?

    連綿不絕的暴雨匯聚在早已幹涸的池塘裏,經曆了幾個清晨之後,泥沙漸漸沉澱下去,池水變得清澈起來。

    有青蛙躲在池邊的葉片下,愜意地享受著陰涼,牆外忽然有幼童嬉戲聲和腳步聲傳過,那隻青蛙須臾便溜進了石頭縫下。

    她盯著看了一會兒,漸漸覺得那些人也沒那麽可惡了。

    這個世界這樣殘酷,又這樣美好,貪生怕死其實也沒那麽大的罪過——隻要她不斷地獲取勝利,給他們以信心,他們會繼續忠心耿耿的。

    當她這樣想著,有點摩拳擦掌準備要趕緊揪個什麽人來打一頓時,斥候帶著酸棗遇襲的消息回來了。

    陸懸魚決定開個小會,和大家商量一下該怎麽擊退這支鮮卑騎兵時,張遼是第一個到的。

    她在那裏擺弄沙盤,聽到他的腳步聲,立刻便抬了頭。

    “文遠來了!”她大聲說道,“我正有事要問你。”

    她雖然嘴笨,但手是很巧的,一邊同他說話,一邊已經捏出了兩個代表鮮卑人的棋子,都是騎在馬上的小人,雖然沒有麵目,但手上舉著一把長刀。

    “他們不用環首刀的,胡兒馬上作戰時,多用短矛。”他盯著那個棋子看了半天,有股躍躍欲試的衝動,也說不清是想將這兩個她親手捏的棋子揣袖子裏帶走,還是想上前廝殺一番。

    “哦,”她不以為意,“那我過後再重新捏兩個,反正現在也不用。”

    ……張遼又看了兩眼那兩個泥騎兵。

    “辭玉欲問我何事?”

    “袁紹的前軍到了,我不驚訝,”她說道,“但為什麽是鮮卑人?”

    聽斥候的報告,這些鮮卑人並不是什麽精銳,鎧甲武器都很破爛,他們也不曾攻城,而是瘋狂在東郡境內打轉。

    有腳步聲臨近,高順的聲音響起。

    “他們非為你,而是為劫掠而來。”

    ……這就有點麻煩了。

    這些鮮卑人與前漢時的匈奴人一般,衝進來不跟官兵打硬仗,而是隻顧著燒殺劫掠,他們跑得很快,於是就很不容易抓住。

    當然她也可以收縮陣線,等他們將外圍的村莊都燒得差不多,人也殺得差不多時,小部族就會慢慢地聚合在一起,企圖幹一票大的。

    但在此之前,還會有幾十甚至上百個村莊被鮮卑人肆無忌憚地摧毀。

    ——這是或早或晚的事,因而他們當中許多人要麽逃進冀州,要麽逃去兗州,而那些留在東郡的百姓們,總要挨這一刀。

    而且如果在城下擊退鮮卑人們一次,他們又可能分散成許多支兵馬,南下劫掠。

    兗州就不說了,隻說徐州,她也不想將這些胡人放過去,摧毀徐州世家岌岌可危的信心。

    “趁著現在黃河漲水,鮮卑人過不去河,咱們該想個辦法,”她說道,“誘他們前來。”

    張邈看了一會兒她身前的沙盤,有點迷惑,“不是說他們在酸棗?”

    “他們曾經在酸棗。”她糾正了一下。

    “那將軍為何不將那兩枚棋子放置在酸棗城下?”

    她看看那兩枚棋子,又看看張邈。

    “你知道什麽叫戰爭迷霧嗎?”

    如果袁紹來的是正常的軍隊,它一定要帶上輜重、工匠、民夫,因此會顯著地拖慢他的速度,這支兵馬也會相對容易被斥候偵查到。

    鮮卑人沒有輜重,沒有工匠,沒有民夫,他們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騾馬上,吃一路搶一路,跑起來速度非常快,因此哪怕被斥候發現,也會很快就轉移開。

    但這種“來去如風”是用防禦力換的,他們住在村莊裏,哨兵隻能在附近的高地,甚至是茅草房的房頂上放哨。

    如果他們被大漢的軍隊突襲,以他們破爛的鎧甲與武器而言,沒有任何獲勝的機會。

    所以現在的問題就是:要怎麽找到他們。

    她要一支一支地找出這些鮮卑部族,斬斷他們伸向中原的手,再一支一支地將他們打回去。

    “那些進奉天子各種金銀蜀錦的世家,”她突然問道,“都走了嗎?”

    所有的目光全都投向臧洪,臧洪硬著頭皮開口:“差不多走光了……”

    她摸摸下巴,“那咱們去抄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