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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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進入濮陽時,  狼狽極了。

    他坐著殘破之至的金根車,眼睛下麵染著一片青黑的痕跡,因此看起來憔悴又疲憊,  全無天子的威風。

    他身邊的公卿們也是如此,他們幾乎無法維持每人一車的基本條件,於是兩三個白胡子老頭兒擠在一架軺車上,可憐巴巴。

    但當他們離開時,又重新恢複了朝廷應有的威儀。

    有旌旗,有護衛,天子的金根車翻修一新,公卿們也各自有了工匠們趕製的新車,盡管沒有全套鼓吹,但仍然撐足了排場。

    美中不足的是天子身邊黃門較多,宮女較少。但沒有什麽關係,濮陽城中連同附近縣城和鄉村的豪強都樂意將女兒送進來。

    ……肯定也不是為了當宮女。

    ……但如果能受天子垂青,當一個貴人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呀!何況人總是該有點夢想的,  現下皇後別居鄄城,天子怎麽就不能喜新厭舊一下,看中我家的閨女呢?天下人皆知,  當年的靈思皇後還是殺豬賣肉的出身呢!

    那些豪強和寒門士人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  紛紛將自家女兒送進隊伍裏,接受著為數不多的宮女和黃門挑剔的目光的。

    而這些妙齡少女在清晨啟程時,因為不得不離開親人身邊而怨恨自己的父親,  傍晚紮營時又忍不住沿著父兄曾經諄諄善誘的那一套話術,幻想過去:

    天子那樣年輕,又那樣俊秀,如果當真能夠得他的青睞,  忍受什麽樣的苦楚也都值得了!

    看啊!看啊!天子走出禦帳,似乎想要外出走一走,看他那玉一樣的皮膚,比女郎還要細嫩,看那溫柔的眼睛,就連訓斥別人時都顯得那樣繾綣多情!他是不是看我了!他是不是看我了!他要是會親口說一句喜歡我,簡直連死都是值得的!

    那位玉樹修竹一般俊美的年輕皇帝的確輕輕地瞥了宮女們一眼,但不是因為她們當中有哪一位女郎獲得了他真摯的愛情。

    她們的動作太過明顯,聲音也略有些高了。

    盡管在她們自己看來隻不過是互相交頭接耳的小動作,那幾句少女懷春的話語也隻是竊竊私語,但對於皇帝來說,已經稱得上輕浮。

    她們應當安靜,肅然,像漂浮在舊日宮廷中的幽靈一樣,需要時出現,手腳利落又不出聲地為他提供一切服務;不需要時消失,藏在壁衣或是屏風之後,屏氣凝神,等待他的下一次召喚。

    皇帝因此皺了皺眉,但他不曾將這點不滿說出口。

    他不需要親自開口去訓斥那些宮女,一則不符合他的身份,二則這些宮女要與他朝夕相處,他訓斥過的人是不能再留在身邊的。

    隻要吩咐常侍幾句就是了,劉協心裏這樣想著,目光繞過那些低下頭的少女,望向了遠處,想要尋找宋常侍時,卻意外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個二十餘歲的女郎,身形高挑,肌膚潔白,當她領了一隊女兵站在營地門口,同守衛們說些什麽時,似乎突然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將頭轉了過來。

    劉協一瞬間愣住了。

    他聽說過那人,那是陸廉的妹妹,組建了健婦營的校尉陸白,但他不曾想到這個“陸白”是曾經的渭陽君。

    當她穿著蜀錦的裙子,在未央宮裏走來走去時,她隻是個麵目模糊,令他憎惡的權臣孫女。

    他被困在方寸之間,無法脫身,她也是如此。

    忠於漢室的人會悄悄在他耳邊說,請他再忍耐一下,他們一定會誅殺董賊,再立江山,他每一次聽過這樣的話語,再見到她入殿拜見時,便會在心裏惡意地想——

    我為天子,我是逃不出去的,離了天子的身份,我是活不成的!你也如此!離了董卓孫女的身份,你的下場會比我更慘!

    胸腔中翻湧的惡意隨著董卓全族之死,似乎早已平息,但此時再一次牽扯出來舊日之事時,劉協忽然感到了一股比之前更甚的嫉妒!

    他在嫉妒一個婦人!

    不是那個注定要載入史冊的名將陸廉,而是這個還不曾為天下人所知的“陸白”!

    陸白望向他的目光平靜得不起波瀾。

    她隻是按照軍中的禮節,遙遙地行了一禮。

    夕陽灑在她的身上,灑在了她身後那一眾女兵的身上。她們有人騎馬,有人背著長弓,有人拎著短戟,有人頭上包紮過,有人皮甲上被劈出了幾道裂痕。

    她們也在交頭接耳地說笑,與營中將士們說笑的神情毫無兩樣。

    陸白來營中當然不是為了覲見皇帝,她要是不認識皇帝,憑她的機靈勁兒就該整點祥瑞送上去了。比如說青州海邊有一種紅色礦石,不太掉色,可以當顏料給水鳥染個色,當成祥瑞送上去,天子一高興,給她們獎賞一麵什麽赤雁旗之類,以後健婦營就可以改名為赤雁營,這都是很體麵的事。

    但她認得皇帝,於是獻祥瑞這種事就隻能臧霸來做。

    ……偏臧霸是個極謹慎機靈的,不肯搞獻祥瑞這麽大的事來拍天子馬屁,大概是生怕劉備多心,於是那隻可憐的水鳥隻能當成一個小玩意兒送上去,最後變成了一道滋味雖然有點澀,但肉湯喝起來還頗鮮美的佳肴。

    她來營中原隻是想協調渡河事宜,見到天子實屬意外。

    好在呂布巡營經過,打斷了這尷尬的會麵。

    ……再看時,天子已經不見了。

    就像他從未來過一樣。

    夕陽落在黃河上,渾渾趨於下,永無休止。

    那些血跡、那些屍首、那些泛著血沫的河水都已經流過去了,仿佛什麽都沒剩下。剩下的隻有數裏外的範城,以及身後的營寨。

    “你這健婦營,還真的建起來了,”呂布抱著胳膊打量了一下,“不是輜重營那些民婦。”

    她也望了一眼那些女兵。

    “不是民婦,”她笑了一笑,“此番攻城,我營為先登。”

    “這樣的功勞,微不足道。”呂布這樣說道。

    “溫侯看來,什麽樣的功勞才足可稱道呢?”

    陸白一點也沒生氣。

    如果是一個路過的公卿這樣評價,會被她認為是種冒犯,但呂布卻不同。

    他與她阿姊一樣,都已經曆了足夠多,足夠殘酷的戰爭,因此他們的評價不管是刻薄還是溫和,總歸是寶貴的。

    “劉玄德與曹操尚未分出勝負,徐州空虛,你若能守住倉亭津一個月,”呂布說道,“足可稱道。”

    陸白的眼睛輕輕眯了一下。

    “東郡士庶皆心向朝廷,”她說道,“未必會懼賊勢大。”

    中年男人搖了搖頭,“有必勝之將,無必勝之民,你該起高城深塹,以備戰時。”

    陸白咀嚼了一會兒呂布話語中的含義。

    “溫侯是擔心我軍中女兵無出城征戰之力?”

    呂布盯著河麵想了一會兒,“要看來奪倉亭津的是什麽人。”

    袁紹精兵善於攻城,鮮卑烏桓善於馬戰。

    高城深塹聽起來是為前者準備,但如果來的是後者,以她的步兵營而言也很難敵得過。

    她不能過多指望阿姊的援軍,因為濮陽城三番五次擊退了袁紹的兵馬,勢必要麵臨袁紹本人的怒火。

    “我見過袁譚怎麽攻城,”她說道,“但我不曾見過胡虜,我隻聽大父講過。”

    這個手刃她大父的男人沉默了很久。

    “他們與咱們不一樣,”呂布重新開口時,語氣聽起來仍然很溫和,“和連死後,鮮卑無共主。”

    陸白心念極快,一瞬間便理解了呂布在暗示什麽。

    “蒙溫侯指教,”她情真意切地行了一禮,“感激不盡!”

    呂布平靜地望著她,於是陸白的身形與容貌似乎又漸漸退回了被小陸收留時,兩隻眼睛大大的,滿是眼淚,氣憤又害怕地瞪著她的模樣。

    此時的她在微笑,神情也越來越像一個將軍了。

    她五官高鼻深目,肌膚皎潔異於漢女,因而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美豔,與呂姁清秀端莊的漢女之美是不同的。

    但呂布還是忍不住地想,如果阿姁還活著,活到二十餘歲時,是不是也該這幅模樣,這樣神情?

    若是她成了一位女將軍,來請教自己該怎麽擊退鮮卑人,他一定會哈哈大笑,披上他的甲,拎起他的槊,騎在馬上告訴她,什麽也不必擔心,有父親在,那般胡兒豈敢放肆!

    可如果她想的話,他也一定會帶她上陣,要她親眼看一看,大漢騎兵縱突騎擊的奧妙與精髓!

    呂布沒有回應陸白的道謝,他身形略有些蹣跚地轉身離開了。

    他已經將陷陣營和高順留給了陸廉,身邊隻帶了數百老兵,名義上護衛天子,實際有張郃高覽的萬餘士兵在,他的兵馬更接近儀仗隊了。

    他的權勢在迅速地消減,公卿們也待他愈見冷落,隻有楊彪父子和寥寥幾人還常與他來往。

    若是在從前,呂布會覺得憤怒,覺得自己被冒犯和羞辱,但現在他卻覺得這樣很好。

    之後所有的事,都同他沒什麽關係了。

    在皇帝自倉亭津渡過黃河後不久,已經影響了黃河兩岸,綿延千裏的旱災終於得到了一個緩解的機會。

    下大雨了。

    天地間似乎到處都是水幕,積攢了大半年的雨水在短短數日之內便傾盆而下!

    已經幹涸的河道裏暴漲而起,先是潺潺溪流,後是湍急的河水,最後終於匯聚成山洪,咆哮著,呼喊著,自太行山而下,肆無忌憚地企圖撼動每一棵樹,每一間房,每一片田地。

    農人在最初的歡呼之後,便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恐懼之中。

    為什麽會下這樣大的雨!

    為什麽起了山洪!

    水漫過河堤,漸漸進了村落,它並不冰冷,甚至幾乎可以說是溫熱的,帶著這種詭異的熱度,帶著渾濁的汙泥與穢物,蔓延到了四麵八方。

    牲畜喝了不幹淨的水,一頭頭地死去。

    人在這樣不幹淨的洪水裏煎熬著,也漸漸地死去了。

    先是家中的老人,而後是幼童,再然後便是青壯年,盡管下痢不止,卻還硬撐著一口氣。

    “洪水退了就好了,”那些急劇消瘦下去的農人這樣安慰彼此,“洪水退了……補種一點,補種一點什麽東西,咱們還能把家業重新操持起來。”

    當已經飽受摧殘的百姓驚喜發現暴雨已消,太陽又重新出現在平地上時,有急促的馬蹄聲與太陽一起出現在遠方,並且比太陽腳步更快,也更加冰冷。

    有些愚笨的農人還在迷惑地踮起腳探望時,機靈些的已經慌亂地逃回家中,翻出最後一包粟米,以及唯一一件完好無損的衣衫,領著家人便要逃走。

    而更機靈些的連妻兒父母也拋下,隻顧著自己,匆匆地翻過田野,想要找個地方躲藏起來。

    但他們的命運都是相同的。

    那些科頭披發,穿著破爛的鮮卑騎兵衝進了他們的村莊,並且極有耐心地將田野間,水溝裏,灌木下的農人找了出來。

    他們剝光了男男女女的衣衫,像對待牲口一樣地將他們聚集起來,殺死老人和不強壯的人,其餘用繩子捆住雙手,套住脖頸,由少量騎兵押回已經被鮮卑人所據的河內。

    至於他們的糧倉,他們的牛馬,他們的房屋,全部都順理成章地變成這個鮮卑部族的財產了。

    他們聽說了大袁公的征令後,立刻便揮師南下,自河內而出,第一個衝進了東郡!

    這裏所有的土地和子女,都是他們忠誠的獎賞!

    “大袁公有令!”他們用並不標準的漢話大聲嚷道,“你們以後都是我們的奴隸!這裏也是我們鮮卑人的土地了!”

    “豈有天理了嗎?!”有人目眥盡裂“這裏是大漢——”

    他的話沒有說完,半個頭顱便落在了地上。

    為首的鮮卑頭目擦拭了一下自己的長刀,周遭響起了一圈叫好聲!

    他站在十數年前曾有許多諸侯歃血為盟,發誓要以死護衛的土地上,站在酸棗城下不過數裏的土地上,猙獰地大笑起來!

    “你們那個大漢,早就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