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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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那些狼狽的鮮卑人跑到百裏外的酸棗時,  魁頭的大軍正在此紮營,一間間或氣派,或簡陋的氈房在水邊立了起來,時不時有鮮卑女人,  或是漢人女奴從營地中走過。

    想要區分她們十分簡單,  那些年輕的鮮卑女人頭發通常不長,  因為未成人的鮮卑人不分男女,都是髡頭,直到女子長至婚嫁之齡時才會開始蓄發,而漢人無論男女都不會剃頭,  所以頭發總要長一截。

    至於那些年歲大了的女子就分不清鮮卑或是漢女了,  她們都是一樣的衣衫襤褸,  神情淒楚,但仍然似乎比同齡的男子要幸運那麽一點。

    因為鮮卑烏桓“貴少而賤老”的習俗,  年老的奴隸主尚要擔心被自己的兒子所推翻,  年老的奴隸就更不知當死何處了。

    這支鮮卑兵馬約有萬計,  其中騎兵三千,  為魁頭所統領,其餘步兵多為雜胡,驅趕向前。

    即使是奴隸一般的雜胡,在鮮卑人的營中也比漢人要高貴些。於是當魁頭將抓來的漢人奴隸同這些雜胡兵混在一起後,  時不時就能聽到笑聲,罵聲,以及婦女的尖叫和哭泣聲。

    那些漢人少女已經被騎兵瓜分走了,留給雜胡的多是略有些年長的婦人,小軍官時不時還要跑來維持秩序,讓他們爭搶婦人時動手即可,  不要動刀子,尤其不要大規模動刀子。

    魁頭不在意這些。

    這個髡發的鮮卑首領摘了帽子,光禿禿的頭皮在帳篷裏自然地反射出一片微光,但仍然照不亮他陰沉的臉色。

    他的頭型和服飾都作鮮卑打扮,但帳篷裏卻又鋪上了漢人的地毯,點起了漢人的香爐,甚至連帳簾也換下了毛氈,掛上了一塊雖有些舊,但仍然是他所劫掠來的戰利品中最好的一塊蜀錦。

    的確舒服,的確漂亮,不然呢?

    他們為袁公驅使著南下進入中原,為袁公攻城略地,得到的不就是這麽點回報嗎?

    可現在連這一點回報都有人搶了回去!

    “那是咱們辛辛苦苦圈來的豬羊奴隸,”下首處有個小部族的頭領大概是太過心疼,罵了一句,“五千多的奴隸!就這麽沒了!”

    “還有牲口、糧食、布帛!”

    魁頭還是不吭聲。

    有人看向了站在魁頭下首處最近處的中年男子,那人沉吟了一下,也痛心疾首地開口了:

    “唉,唉,你們都知道,我是極心疼女兒的,我那份……原是都要給了她當嫁妝的啊!”

    上首處的大首領終於開口了:

    “弈洛幹,你知道我不在意這個。”

    但這位嶽父好似根本沒聽見,還在那裏既悲切,又義憤填膺,“陸廉這些時日,一味地殺戮欺淩我們這些小部族,我們勢單力薄,也就罷了,她怎敢欺到貴人頭上!”

    他這樣說完,其餘小部族首領立刻也連連附和起來,有人大聲謾罵,有人小聲哀求,一聲接著一聲,幾乎要將帳篷頂也掀起來。

    其中忽然有人細聲細氣地開口:

    “她既愛民,可怎麽趕路?”

    魁頭陰沉得幾乎要打雷下雨的那張臉上,終於有了更為真實的表情。

    他雖然心性凶殘,但並不魯莽。

    在知道陸廉領兵拒袁紹於東郡時,他心中就有了一個算計。

    他先勸說堂弟騫曼領了另一半的兵力繞開濮陽,東進去拿倉亭津,伺機南下;

    而後他領兵劫掠濮陽以西的這半個東郡,填飽這些擁護自己的部族的胃口;

    至於同陸廉決戰,他要等一等烏桓才好;

    狡詐的鮮卑人是不會替別人當先登的,陸廉有那般功績,他豈是魯莽輕率之人?

    但現在他見到了一個新奇的機會:

    陸廉搶回去那些生口,不是當做奴隸和牲畜一樣用的,她想要保護他們!

    兩軍交戰,其中一方竟被一群生民裹挾,天底下最為愚笨的統帥也不會這麽打仗!但這是不是一個好機會呢?

    那可是陸廉!是自呂布之後,第二個勇冠天下的戰士!她甚至還有百戰百勝的名聲!

    這名聲如同一把雙刃劍,一麵是危險,另一麵則是令人心馳神往的功業。

    如果能在這裏擊潰陸廉,這意味著濮陽、東郡、甚至還有青徐都可以肆意染指!到那時他們的奴隸就不止萬千之數了!

    “讓兒郎們將豬羊殺來吃肉,”他說道,“飽餐一頓就出發!奪回咱們自己的東西!”

    濮陽往東的路上,有許多流民在走。

    他們的速度不盡相同,偶爾後麵有貴人騎馬行來,他們也要趕忙規避開。

    ——總歸是早點到才好,早點到,才能排隊渡河。

    黃河水漸漸漲了起來,現在想要過河須得用船了,那些家當,車馬,牲畜,都需要用船來運,但船是無法在頃刻間便造出來的,現在的大船幾艘,小船幾十,也都是從上下遊騰挪而來。

    於是倉亭津漸漸就有許多人滯留,充滿了不安和抱怨。

    大船用來給世家運送家當,小船用來運送普通庶民,倉亭津的守軍原本製訂了這樣的規矩,庶民們也不曾有人敢抗議,乖乖地拿著守軍發給他們的竹簽,排隊等著上船過河。

    但世家豪強當中不可避免的有人產生了抱怨。

    ——他們的家眷、仆婦、仆從也有數百甚至上千人,更不用說一輛輛的車馬,為什麽不能征用小船?大船運自家的家當,小船運自家的仆役,這才對勁!

    這樣的爭吵日複一日,甚至傳到了經過濮陽,準備繼續東行的司馬家這裏。

    “咱們的箱籠倒少了些,過河卻方便呢,”有小司馬這樣悄悄嘀咕,“三姊哭了一整天,又不敢令大父聽見。”

    司馬懿瞥了一眼,悄悄勒了勒韁繩,令馬兒走得慢了些,不知不覺地來到老爺子的軺車旁。

    “大父,阿馗不解大父為何將家中衣錦皆贈陸廉,正盼大父解惑。”

    老司馬抬了抬眼皮,“他之前替你塗了粉,想推你去陸廉帳下,你因此心存怨懟,想我責罰他是吧?”

    司馬懿縮了縮脖子,“他若是言行謹慎,大父自然公道待他。”

    這個略有點幼稚的對話並未繼續下去。

    “莫說大漢四百年,便是千年的閥閱門戶,在胡人眼裏又算得什麽?”老人淡淡地說道,“咱們現下還不曾過河,便是過了河,這一路也未必平安。”

    既不得不調頭南下去徐州避難,總該交好陸廉,有這點人情在,不管以後有什麽事,或是求她救援,或是求她舉薦出仕,都要方便些。

    世家與庶民究竟有何區別?不過是那點名聲罷了。

    司馬家這些孩子們每每在人前,都要被父親嚴加管教,因此傳出“不命曰進不敢進,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問不敢言”的端肅名聲,也是這麽經營來的。

    這東西脆弱得很,因此才要更加小心地經營。

    這個問題勉強獲得了答案,但司馬懿還想再問些什麽時,遠處忽然有人丟了箱籠,抱了孩子,掉頭瘋跑起來。

    那些人跑得那樣驚慌,連腳下的布匹也無暇去撿,完全是隻顧著逃命的架勢!

    旁人還不曾察覺時,這不同尋常的一幕立刻被司馬懿注意到了!

    “胡虜!胡虜!”

    他們趕路這樣快,竟還是遇到了胡虜!

    比起跑得飛快的司馬家,陸懸魚的隊伍就慢多了。

    百姓們被解了繩索是不假,但他們還需要吃飯,需要喝水。

    天氣這樣熱,田間地頭的河邊又不時漂過幾具屍體,這水不僅得在上遊打,打完還一定得燒開靜置許久才能喝。

    於是他們要燒飯,要打水,要拾柴,要生火,還要照顧中暑的,受傷的,體力不支的人,這個速度就比陸懸魚預想的還要慢。

    再加上她必須提前整編他們,按照村莊鄉亭來劃分,提拔一批精明強壯些的男女作臨時官員來管理他們,並且三番五次地教他們在戰爭來臨時當如何跟著自己鄉裏的裏吏走,如何在走失後點起火堆,讓漢軍能夠找到他們,都花了不少的功夫。

    尤其隊伍裏還有人會東張西望,時不時突然跑下土路,蹲在田邊不知道做什麽,剛開始一個兩個的,她以為是去解手,後來才看明白。

    “他們是在尋人,”高順說道,“有的親眷被擄走時,掉隊了。”

    初時在這數千人的隊伍裏尋人,而後在田野上四處張望著尋人,有些還會從身上撕一塊粗布下來,綁在路邊的樹上。

    “這是我自己紡的線,織的布,我自己打結的手藝,我丈夫見了,必能認出來的!”

    但隨著一路東歸,見到的屍體越來越多,懷有這樣幻想的人也越來越少。

    他們會去翻那一具具屍體,想要在其中尋找一個答案,其中有些已經被野獸啃食,有些已經因為流水和暑天而麵目全非,但親人總不會放過各種蛛絲馬跡。

    陸懸魚走在最前麵,離這支隊伍拉開了一點距離。

    她的理由是方便觀察周圍動向,盡量選高地四下望一望,也容易估算路程。

    “咱們離遠點也好,”身旁的親兵這樣說道,“後麵動不動哭聲震天的,都沒法待。”

    當她轉過頭去,望向隊伍裏趴在地上,滾得滿身滿臉都是泥土,撕扯著自己的頭發,歇斯底裏慟哭的婦人,還有正在拖拽她起身的鄉鄰時,遠處忽然起了煙塵。

    那煙塵裏的身影一字排開,騎在馬上,囂張透了,霸氣極了。都不必離近了聽,就能想象到他們從胸腔裏發出怒吼與咆哮的複仇之聲。

    “看啊,看啊,”陸懸魚看了一眼被鄉鄰拖著逃走的婦人,又看了一眼她剛剛死抱著不放的那具屍體,最後將目光落在了遠處的大隊鮮卑人身上,“看他們那義憤填膺的模樣,好像這原本是他們的家園!死的原本是他們的親人!”

    當前方的旗語傳來,高順並未立刻從馬上跳下,集結備戰。

    他看了一眼百姓逃進田野林中的身影,又看了看輜車上的幾十隻箱籠。

    “將箱籠倒置打開,輜車不停!”

    這個古怪的命令被下達後,民夫立刻將那幾十隻箱籠倒了過來,而後車夫繼續向前,土路顛簸時,一件件絲質的、錦緞的、繡花的、綴金銀線的羅裙與布匹絲帛,就這麽隨著車馬散落一地,奔著那座命中注定的土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