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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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鮮卑騎兵衝到這條土路上時,  他們第一眼就見到了那些繡了花紋,綴了金銀線的美麗衣衫。

    北方的土地上缺少苧麻,更缺少木棉,  蠶絲更是少之又少,  因而對他們來說,  奴隸主穿完整的皮子,奴隸冬天穿破爛的皮子,夏□□不蔽體也是常有的事。

    他們從未見過這麽多衣衫。

    那些精致的,柔軟的,  輕薄的,摸上去像水一樣清涼,像空氣一樣自然,  那些令人感到舒適的衣服和布匹,散落在泥土裏,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那些精致的絲織品令鮮卑人喘不過氣來。

    在這樣酷暑的時節裏,穿上那樣一件薄如蟬翼的衣服,  是什麽感覺?

    那是漢人的衣服?!漢人竟然有那樣衣服?!

    仿佛像一個魔咒,  鮮卑騎兵的耳朵裏幾乎再也聽不到頭領的呼喝,  他們的全幅心神都被那下了邪術一般的織物攫取了!

    有人跳下馬,匆匆忙忙地開始撿起地上的織物,於是第二個,第三個效仿他,  也開始去搶奪,去拾起那些戰利品。

    更多的騎兵則繼續向前——前麵!前麵還有!還有更好的!更好的!

    在這一片喧囂中,  魁頭深深皺起眉來。

    “她那軍中,如何會有這許多婦人衣衫?”

    “首領!那必是健婦營的輜重!”

    健婦營是什麽東西?

    這個鮮卑首領迷惑地望向那個斥候頭目時,後者立刻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陸廉有個妹妹,  名喚陸白,她建起了一支健婦營,其中全部都是年輕婦人,跟隨出征上陣……聽說其中多有姿色豐潤的美人哪!”

    “我聽說過陸白!是南匈奴的人傳出的!”立刻有人七嘴八舌起來,“聽說她是青州第一美人!”

    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年輕的婦人!而且還是容色美麗的漢女!這意味著什麽?

    有鮮卑人忍不住將鼻子湊近了撿來的衣服上,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而更多的鮮卑人已經開始忍不住幻想在這一仗結束,俘虜了這些女兵時,應當如何了——

    這些幻想令他們身體裏感受到一股躁動的熱意,一瞬間衝進了頭腦之中。

    “首領!快下令吧!”

    “她們連衣服都丟下,可想而知狼狽成什麽樣子了!”

    “不能讓她們逃了啊!首領!”

    他們一個個赤紅著眼睛,眼裏仿佛要冒出火光,心急火燎地一聲接一聲,圍繞在魁頭的身邊,直到這個首領終於下了令。

    “追擊!”他高喊道,“追擊漢軍!”

    在他周圍的那些小軍官們歡呼著正要離開時,這個首領忍不住又加了一句。

    “收繳那些布帛衣飾!”他忍著臉上的笑意,“那都是咱們的!”

    軍隊在行軍時,總是很難維持住陣型,而鮮卑人更不容易一些。

    丟棄了那一地的戰利品很快令他們爭搶了起來,撤到遠處的漢軍斥候很容易便看出那些鮮卑軍與漢軍的區別。

    “他們不是一個部族的,”斥候回報道,“他們相互爭搶得很厲害,中軍將兩翼的兵馬都驅趕開了!”

    這是一個好消息。

    那些小部族被搶了戰利品,隻能忍氣吞聲,怎麽還能繼續為魁頭賣命呢?

    但陸懸魚臉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下一個斥候匆匆忙忙地跑回來,帶來了另一條消息。

    “將軍!魁頭的中軍繼續向前,往長阪坡去了!兩翼約有三千步兵,數百騎兵,皆往兩旁散去!”

    “兩旁?”她愣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大驚失色!

    這是一片略有起伏的平原,土路兩旁有荒蕪的農田,焚毀的村莊,遠處也有樹林與丘陵。

    高順的陷陣營可以在斥候預警之後,迅速撤走,待鮮卑大軍趕到時,已在數裏之外。

    但百姓是做不到這樣迅速的,他們甚至也跟不上陷陣營的步伐。

    當鮮卑軍撲來時,這些平民在事先的預警與演練下,跟著自己的裏吏或是亭長,四散逃開,躲在附近的林中樹後,又或者是溝壑旁,斷壁殘垣下。待鮮卑軍經過之後,他們再返回這條土路上——這是原本的預案。

    有些平民跑得慢,於是被鮮卑人看到零星的身影,這沒什麽,正常兵馬行軍誰會去追逐那些平民?

    但她還是太低估了鮮卑人,那些小部族發現跟著主力吃不上肉,就準備在周圍混一口“殘羹剩飯”了!他們都是數百人的兵馬,少則一二百,多則四五百,漸漸如星落一般向著四周散開,去追逐那些逃跑的平民!

    ……魁頭呢?!

    到底是魁頭管不住兩翼的軍隊,還是他不在乎?還是說這就是鮮卑人作戰的風格?

    “將軍!”有人在耳邊喊,“咱們管不管?!”

    那些小部族跑得很快。

    他們也有馬,盡管是駑馬,但追一群幾日幾夜不曾休息,也不曾用過多少水米的平民是綽綽有餘的。

    他們不需要殺光全部的漢民,隻要追上去,射死一兩個,其餘人就會放棄抗爭,放棄逃跑了。

    接下來他們隻要重新將繩子一個個套在他們的脖子上,胳膊上,像套牲口一樣,將這些人一個接一個地串在一起,再尋一條路,慢慢地追上魁頭的大部隊即可。

    如果那個小部族狡猾些,甚至可以用少量的騎兵驅使這些失而複得的奴隸先回酸棗,不必同魁頭的部族分利。

    而那些重新被他們俘虜的“生口”會作何反應呢?

    他們當中一定還有有血性的人,哪怕隻能拿起一塊石頭,也想要與胡虜決一死戰——

    這樣的人,一定會被鮮卑人殺死。

    剩下大多數的百姓也許會哭泣,也許會哀求,也許連眼淚也不會落下。

    “唉,我就知道,”他們當中年長的人隻會滿腹酸楚地笑一笑,“將軍怎麽會管我們這些草芥呢?”

    將軍要守的,是東郡的城池,是那些還沒有南下的城中士庶,不是他們,他們已經被胡人捉走,原該認命的啊。

    ……畢竟那個“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大漢,早就亡了啊。

    他們所有的悲傷與痛苦,最終都會化為失望的麻木,不出聲,不反抗地跟著胡人,走進黑暗之中。

    高順正在向她走過來。

    陸懸魚還在想著那幾乎可以預見的一幕。

    隻要想劫掠生民,那些鮮卑人就一定走不快,更走不遠,隻要她改變計劃,讓高順領著陷陣營去一個個地清剿那些小部族,他就一定能救下絕大部分的百姓。

    ——但趙雲怎麽辦呢?

    她原定計劃是趙雲居高臨下,領騎兵衝其陣,陷陣營則擊其後,前後夾擊,打魁頭一個措手不及。

    但打完這一仗,再算上清剿戰場,至少要兩三個時辰。

    幾百個平民也許說死就死了。

    當然,當然,莫說東郡,整個中原死了多少百姓,這幾百個人不過滄海一粟,他們長什麽樣子?他們叫什麽?他們有過什麽樣的人生,有過什麽樣的期望?對於一個決定戰場走向的將軍來說,有任何意義嗎?

    ……他們隻對他們的親人有意義。

    在這一仗之後,還會有更多的婦人,在自己破爛的衣衫上,撕下長長一條,小心地係在樹枝上。

    “他必是逃了,”她會信誓旦旦地說,“我在這裏打個結,他見了我的手藝,就知道該往何處尋我了。”

    她從這樣痛苦的幻象中清醒過來,望見了高順的眼睛。

    這位一身鎧甲的將軍聲音沉穩有力地對她開口,“午時過了,咱們該起身追擊鮮卑中軍,接應子龍將軍。”

    他那樣平靜,山嶽一般不能撼動。

    陸懸魚在他的眼中卻看到了一樣的幻象。

    “我領二百騎士去尋子龍將軍,”她下定決心,“伯遜且先薄其兩翼,見長阪坡升起狼煙時,再來與我匯合。”

    那些輜車七扭八歪,栽倒在坡下,車轅斷了,車輪丟了,箱籠也就以最不體麵的方式滾落在泥土裏。

    很快有鮮卑騎兵趕到,氣喘籲籲地下馬翻找絲帛。

    鮮卑騎兵越來越多,去扶起輜車的有,去撿車輪的有,去解了拉車的馬,想趕緊牽走的也有。

    幾十輛輜車堆在這裏,無數的財物堆在地上,引得人眼睛都發紅,忍不住便有動手廝打,甚至拔刀相向的。

    趙雲在山坡上向下遙望許久,直到密密麻麻的鮮卑步兵也漸漸趕到。

    大地的邊線上如同被沾了濃墨的筆勾勒了一遍又一遍,似烏雲,又似濁浪,但終究更像陰影。

    汙穢的,流動的,冰冷的陰影,自遠而近,匍匐而來。

    “將軍,不曾見陸將軍和高將軍的狼煙,”有人小心地問道,“咱們且先避讓?”

    白馬將軍依舊注視著漸漸接近的鮮卑軍。

    他似乎在等一個時機,等得那樣平心靜氣,那樣穩如泰山。

    “軍中騎白馬者幾何?”

    這個問題令身後的騎兵們都是一愣,但他們非常迅速清點了人數。

    騎兵通常不會隻有一匹馬,他們衝陣時總要備一匹換乘的戰馬,再來一匹馱馬。

    現下有白馬者人人上馬,竟也有一百餘匹,一眼望去,為首銀盔銀鎧的白馬將軍固然精神抖擻,身後一群騎白馬的兒郎也稱得上意氣風發。

    趙雲滿意極了,拎過自己的長矛,“擊鼓,出兵!”

    當鮮卑軍擠擠挨挨地行至坡下時,魁頭原本是起了一點疑心的。

    這一路他似乎什麽戰利品都見到了,布帛,銀錢,尤其是那些美麗的衣物,現在更是見到這幾十輛輜車——但始終不曾見到陸廉的主力。

    這讓他心中有些不安,他總覺得這像個陷阱,但當他抬起頭,想要下令就地結陣,派出斥候向前偵查時,西南方向的山坡上忽然傳出一陣戰鼓聲!

    當鮮卑人的目光投向耀眼的陽光盡頭,不耐地眯起眼睛時,有騎兵似乎從純粹的光輝中衝了出來。

    “那是天神嗎?!”有鮮卑人吃驚地大喊起來,“他竟然在發光!”

    他的頭盔,他的鎧甲,他手上的長矛,甚至他座下的白馬,都裹在濃烈到刺眼的白光裏,令人無法分清究竟是陽光反射在他身上,還是他本人就在發光!

    他是一馬當先,自那片光輝中衝出來的,在他身後還有許多騎兵,居高臨下地也向著鮮卑人而來,於是那些衣衫破爛的鮮卑騎兵中,終於有人冷靜下來,彎弓搭箭,眯著眼睛仔細地看一眼。

    當他們終於看清楚那支敵軍時,鮮卑人的臉上忽然露出了比之前更加驚慌的神情!

    “白馬義從!”他們歇斯底裏地大喊起來,“那是白馬義從啊!”

    公孫瓚不是死了嗎?

    不是已經被大袁公所圍,放火自盡了嗎?!

    他已死,白馬義從怎麽還在啊?!

    那是十年前令烏桓鮮卑不敢抄略遼東,避之如大敵的公孫瓚的騎兵!烏桓人甚至會畫出那些騎士的模樣於絲帛上,立為靶,馳騎射之,若能中一箭,便如射中那些白馬義從本人一般,高呼萬歲!

    這種恐懼原本跟著公孫瓚的死,一同消散了的,此時忽然又被翻了出來,恐懼便立刻加倍了!

    這些篤信鬼神的鮮卑人甚至不知那到底是一支皆騎白馬的普通騎兵,還是公孫瓚的亡魂來到了這片戰場上,繼續要與胡虜死戰!

    可是他們已經想不到更多了,因為銀鎧將軍已經來到了他們麵前,長矛也已經來到他們麵前。

    這支騎兵仿佛一道明亮而凜冽的光,照進了這片被鮮卑人的陰影所覆蓋的土地上,他們挑飛對麵衝上來的騎兵,撞開了未著甲的步兵,輕而易舉將魁頭的中軍一分為二——但這竟還不是終結!

    因為為首的將軍在衝出一條血路後,調轉馬頭,挺起長矛高呼一聲,又一次衝進了鮮卑軍的中軍裏。

    鮮卑人初時還想要集結起陣線,但在三番五次的衝擊之後,他們終於崩潰了。

    他們一路上獲得了不少戰利品,他們懷裏還抱著那些絲帛,那些銀錢——他們總得丟下什麽東西,才能拿起武器。

    這些鮮卑人終於下定了決心。

    他們丟下了武器,而雜胡兵比他們丟得更快些——

    那些雜胡甚至開始四散逃走!

    這群白馬騎士既然要衝擊中軍,那他們就空出來!讓出路來!讓他們衝擊不就好了!

    ……這不是在打仗,魁頭渾身發抖起來,這是羞辱!

    這是裸的羞辱!這是狼群突入羊群,不為填飽肚子,隻為戲耍,甚至為確立地位而進行的一場殺戮!

    那個殘忍的、蠻橫的、惡毒的漢軍武將,似乎想要用這種方式,將這場屠殺牢牢印在鮮卑人的腦海之中。

    他絕不能害怕,也絕不能逃避!他必須狠狠地回擊!

    在這一片混亂之中,魁頭終於決定下令時,那道銀光已經突到了他的麵前。

    連同身後的白馬騎兵們,也已衝到了他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