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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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了,  時不時有巡邏的士兵走過。

    他們是整隊的走,有幾個人手裏拎著火把,穿插在隊伍裏。

    他們走到哪裏,  箭塔上弩手的目光就跟到哪裏。

    因此隻要聽到那緩慢而有節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到來,這些青州兵都會立刻閉上嘴巴。

    他們是俘虜,  入夜之後是不許隨便外出走動的,  隻要走動,就會被射殺。

    但也有某一營的某個士兵是不信邪的,他可能隻是睡得有些懵了,想要出去解手;也可能是想要尋隔壁隊的士兵說說話,  散散心;但也無法排除他心懷不軌,  或者是趁著夜色深重,  偷偷外出,  在營中想要結聯舉事。

    他其實已經成功了一半,他偷跑出去時很小心地躲在陰影裏,  等了許久,  等到巡邏的士兵已經從麵前走過去,  卻沒有注意到他時,  才小步疾行,想要趕回自己的窩棚裏去。

    但當他就快要摸到那個建得非常潦的窩棚入口處的簾子時,  一支弩·矢穿透了他的後背。

    營中立刻有人大吵大嚷起來——那是軍法嗎?不錯,他們被塞進來時,軍法官早就三令五申地警告過他們,  入夜後若有急情,必須報給巡邏兵士知曉,  否則隻許待在窩棚裏,  誰也不許夜間私自外出遊蕩,  違令者殺。

    在陸廉帶回了那近千顆頭顱時,軍法官又過來巡查了一次,這次他不必再多說,隻要伸出手,指一指外麵那些血淋淋的人頭,大半青州兵就被震懾住了。

    ……但人與人是不同的。

    有人心存僥幸,覺得那隻是殺雞儆猴。

    他們已經降服於這位將軍了,他們不曾反叛啊!主君變了,他們照舊要打仗,那出去搶點糧米,順便掠幾個婦人來,算什麽大事呢?

    她尋了那一營的錯處,隻是為了要他們以後老老實實罷了。

    但也有人心裏惶恐得很,隻覺得陸廉今日殺了一營的降卒,明日會不會再殺一營?他們要是沒點決斷,恐怕就要被她殺個盡絕了!

    在這樣混沌的恐懼與僥幸間,他們哪裏想得起什麽軍法!

    那個被射死的青州兵的同夥一下子暴怒起來,叫嚷著就衝了出去!

    箭塔上一下子也嘈雜起來,有人在高聲呼喊什麽,又有人齊聲應和。

    不過片刻,拉開弩機的聲音就從一座箭塔開始,蔓延到了這一營的其他幾座箭塔上。

    ……陸廉真是有錢啊,有人這樣感慨,這樣的弩拿來看守他們,竟然不是裝裝樣子,而是當真有這麽多把!

    但他隻會感慨那許多把弩,卻想不到別的什麽。

    拉開機擴,放入弩矢,瞄準望山,拉下懸刀——弩這東西貴是貴,好也是真好,但慢也是真的慢,弩手總得慢慢填充弩·矢,他們正可以跑出去,振臂高呼!趁著夜色,逃出營寨!

    那是個有主意的老兵,那個死去的士兵正是他最倚重的兄弟,他們原本就計劃這樣一件大事,誰不知道他們青州人最是齊心,最是有血性的!陸廉既然待他們這樣刻薄,他——!

    有許多道寒光從天而降,打斷了他這些了不得的想法。

    那些弩手站在他看不清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拉動了懸刀,一支又一支的弩矢停也不停地向他而來。

    有許多人隔著窩棚縫隙,悄悄地往外看。

    另一群青州兵沉默地拖走了那些屍體,隨著他們的腳步,一股一股的鮮血從那十幾具還在痙攣的屍體上湧出,洇濕了這條路。

    再也沒有高呼、咆哮、吵嚷的降卒,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都將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睛裏藏著眼淚,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那些箭塔上的看守也沉默了,聽不到他們的言語聲,於是好像他們都隱身在黑夜裏了。

    但降卒們知道他們還在。

    因為在他們頭頂上,他們能聽到清晰的拉動機擴,填充弩矢的聲音。

    這樣的事在其他幾座營地裏也有發生,但終究沒有變成大規模的嘩變。

    第二天聽說時,甚至連張遼都表示應該給田豫和諸葛亮寫一封感謝信。

    以他們數千兵馬去管上萬的降卒,這其實是很危險的事,能在小範圍內解決問題,還是多虧了看守的士兵警醒,以及那些連弩。

    連弩雖然貴,但貴得很有道理;

    田豫雖然無所不至地四處刮錢,但刮得很有價值。

    於是大多數降卒還是提心吊膽地,看到了第二天的太陽。

    清晨的陽光稀薄而平淡,但照在人身上,無端就感到十分安心。

    青州兵排著隊,端著碗,等著民夫將麥粥一勺勺地倒進他們的碗裏,再每人分兩條醃蘿卜。

    麥粥裏摻了不少稗子,喝起來很紮嘴,需要慢慢地嚼。

    醃蘿卜已經放了不知多少年歲,帶著一股難吃的怪味兒,像是黴壞了似的。

    可是仔細嚼一嚼,他們就品了出來,那不是黴壞,而是用了海邊粗曬的鹽,窮苦人買不起大量的鹽,可是秋天下來的蔬菜總需要醃了才好過冬,窮人便想出了許多辦法,去鹽溝裏偷些苦鹽。

    這些事,他們特別熟悉。

    連這種味道,他們都漸漸地熟悉起來。

    阿母醃的蘆菔和蕪菁,確實是這個滋味,她隻會這一種醃菜的手法,海邊的鹹魚也是這麽醃,也是這個苦味兒,但比這個更臭,因為屋簷低矮,海邊又潮,晾起魚來總是不易幹……

    但那臭的也很下飯,他那時才十幾歲,阿母總罵他要吃窮這一家子……

    其實這一家子已經夠窮了,他也根本吃不飽,不然怎麽會投黃巾呢?

    有人這樣兩隻眼睛發直地一邊喝粥,一邊神神叨叨地嘴裏念著什麽。

    念著念著,眼淚就落下來了。

    當陸懸魚走進戰俘營時,那些吃過飯後又被趕回窩棚裏的士兵立刻扒著縫隙開始抻脖子看她。

    ……他們還是畏畏縮縮的。

    但之前每次來時,也都是畏畏縮縮的。

    “見到她就畏縮”和“見不到她就搞事”之間一點也不衝突。

    但這一次有點不一樣。

    他們看起來很是萎靡,有些人似乎還哭過一場,眼圈紅紅的。

    現在見到她,他們像是很想湊近一些,但又不敢。

    “你們有什麽話說嗎?”

    她走到一處窩棚前,隔著縫隙看向他們時,那些士兵立刻開始退後,推推搡搡,終於有一個壯漢咳嗽了一聲,站了出來。

    “陸將軍,你究竟是要殺我們,還是要留我們,你說一句痛快話成不成?”

    她很是詫異,“你們隻要不違反我的軍紀,我不會殺你們。”

    士兵們又開始推推搡搡,竊竊私語。

    那個壯漢似乎在聽他們低聲嘀咕些什麽,聽過之後,他終於又說話了。

    “你殺那一營的人,當真是因為……因為那些兗州人?”

    “嗯。”她點點頭。

    壯漢愣愣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聲音有些不穩當,“你要用我們,要我們以後跟著你,不觸犯軍紀,也不是不……”

    “我沒說要用你們。”陸懸魚打斷了他的話。

    隔著搭建窩棚的這些木條,一個個青州兵像裝在籠子裏一樣小心地望著她,他們很是驚詫,又一次交頭接耳,最後有人大著膽子,越過那個呆如木雞的壯漢,又出聲了。

    “將軍!你不殺我們,也不用我們,留著我們吃你的糧食作甚?”

    “這個,”陸懸魚心裏一直有一個模糊的念頭,聽了他這麽問,就很自然的說出來了,“要問問你們。

    “我若放你們走,但不許你們四處劫掠,為寇為匪,你們會做什麽?”

    他們一下子都不吭聲了,張著嘴,伸著脖子,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像是忽然變傻一樣。

    可他們的嘴唇還在那裏哆嗦,囁嚅著,就是說不出話來。

    “小人想回青州。”有人忽然這樣小聲說。

    “小人……小人離鄉時,父母是不在了,可小人還有一個兄弟……”

    “前幾日我在將軍這……這邊……也打聽到了……”

    那些隔著籠子望著她的士兵終於開始說話了,哆哆嗦嗦的,語序不是很連貫,像是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醒來,還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一樣恍惚。

    有其他窩棚裏的士兵也在爭先恐後地嚷著什麽,聲音嘈雜紛亂,急切又惶恐,可是聽在她耳中,與之前的聲音終究是不一樣了。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們,忽然問了這樣一句,忽然他們就醒了。

    她揚起下巴,故意裝得十分傲慢,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

    “放你們回鄉,何以為生?”

    “小人會種地!將軍!小人還會些粗淺的木匠活!”

    “我,我是個打漁的!我水性特別好!將軍一試就知道我不曾扯謊!將軍!”

    “我販過私鹽……我再不敢了!我會曬鹽!我也會種地!”

    “小人會種地!小人會打漁!小人會曬鹽!小人還會做木匠活!”

    “將軍!將軍!”

    “將軍!”有人的聲音忽然哽咽了,“小人什麽都不會,種田也種不好……”

    那顫抖的聲音忽然化為了嚎啕。

    “將軍啊……小人隻是再也不想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