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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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聽到這個消息時,  陸懸魚覺得這些青州兵可能真的被曹操養成非洲黑猩猩了。

    因為那些兗州人的聚集區甚至稱不上“村莊”,那隻是個在斷壁殘垣下艱難建立起來的難民營而已。

    比起兗州人,  她的輜重營裏有錢糧布帛,  潁川那幾個世家也在數裏外搭建起馬車圍起來的營地,哪一個選擇都比去劫掠那些兗州人的戰果更豐盛些。

    他們去那裏能得到些什麽呢?

    但當她帶著兵追過去後,她發現在青州兵的眼裏,  那個難民營竟然的確是值得一搶的。

    那些流民家底各不相同,青州兵能搶到的東西也不盡相同。

    有些能搶到板車、糧食、布帛,  有些能搶到席子、稗子、鹽巴,  有些能搶到兩條魚幹,  有些能搶到半塊鹹肉。

    最不濟的窮苦人也種了幾棵青菜,  身上也有遮羞布可以扒下來。

    當然,幾乎絕大多數流民都帶了女眷,也許是母親,也許是妻子,也許是女兒。

    這就更值得一搶了。

    在青州兵眼裏,  那的確是個很值得一搶的目標,  但他們也不是沒考慮過別的。

    當他們商量這件事時,  已經被去了武器,而輜重營的士兵手裏拿著弩,在轅門後來來回回地走,他們沒有盾牌,  更沒有鎧甲,斷然是吃不得弩矢的;

    所以不如去搶那些潁川人嗎?

    這個提議很讓他們心動,但那些健仆腰佩長刀,  看著也不是吃素的;

    還是先搶那些兗州人吧,  他們那裏還有許多婦人呢!

    當陸懸魚領了一千甲兵,  五百騎兵趕到村莊時,立刻有人慌慌張張地往外跑。

    天氣漸冷,她的士兵都是穿著兩層衣的。

    但這一片兵荒馬亂中,卻跑出許多白花花的人。

    她聽到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哀嚎,有老嫗在地上爬,還有人半身是血,掛在一截斷牆上,動也不動。

    田地裏新長出的青菜被踩得東倒西歪。

    有人身上尚穿著衣裳,於是得以體麵地拎著木棍,目光凶狠地盯著她片刻後,便在她身後越來越多的士兵麵前露出恐懼的神情。

    太陽升得高高的,把下麵的一切都照得又明又亮,什麽也藏不住,什麽也躲不住。

    那些白花花的人湊到了他們同袍身邊,似乎也想拿起什麽同她戰鬥,但這座村莊裏折實沒有什麽像樣的兵刃,他們隻能拿長短不一的木棍、樹枝、小刀,甚至是瓦罐來對抗她。

    他們的臉上帶著癲狂的神情,他們的言辭也是如此。

    有人在求饒,說他們隻是很久沒吃飯了,他們很餓,所以才來此討些飯吃;

    有人在控訴,說那些看守他們的士兵虐待他們,毒打他們,他們活不下去,才跑出來;

    有人在討好,說隻要她能饒過他們,他們必定願意為她效生效死;

    有人在拉關係,向她麾下那些士兵傾訴同為青州人的情誼;

    當然也有人在破口大罵,罵她同為青州人,卻要為這些兗州人而向他們動手;

    最為癲狂的人是其中幾個白花花的人,他們尋不到任何能假裝成武器的物件,連遮羞布也不知道要去哪裏尋,因而滿臉都是眼淚和鼻涕,歇斯底裏地向她展示被他們認定可以當做武器的,最後一樣物件。

    ——她是個婦人,這東西就算嚇不退她,也能狠狠地羞辱到她!

    司馬懿在她身後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將軍不可怒而……”

    她沒有吭聲。

    青州兵跑出來了,於是也就有兗州人跑出來了。

    他們當中跑得最快的是小孩子,其次是男人,再次是老人,那許多人似乎原本是不在村莊裏的,他們躲在田邊,躲在遠處的水澤裏,見到她的兵馬,才突然間跑出來的。

    還有少量婦人,滿身都是泥濘地跟在男人身後,那應當也是提前跑出去的。

    但剩下的,被困在村莊裏的婦人大多沒有跑出來,隻能聽到窩棚裏和斷牆後的尖叫和哭聲。

    終於有一個也跑出來了。

    有青州兵想伸手去抓她,可她的聲音那樣尖,那樣響,那個抓她發髻的士兵不知怎麽的手一哆嗦,就鬆開了。

    陸懸魚看著那個衣衫不整的少女向她奔來。

    “給她一件衣服。”

    “是。”

    “至於那些降而複叛的賊人,”她伸手從背後取下了自己的弓,“一個也不留。”

    太陽從中天漸漸向西挪動了一分,仍然明晃晃地,但將影子拉長了些。

    這算不上什麽戰爭,司馬懿想,那些手持兵刃的青州兵都敵不過陸廉,現在赤手空拳,難道能勝過她嗎?

    他們當中有些人在四散逃開,但立刻會被外圍的騎兵射殺;

    也有人想要稍作抵抗,但立刻也會被衝進來的甲士殺死;

    有人跪地求饒,但換來的多半隻有一刀;

    也有人竟然在這支兵馬裏尋到了自己認識的人,他高聲地呼救,奔向那個同鄉、同族、甚至可能是親鄰之人時,被他寄予希望之人經常會猶豫而痛苦地轉過頭去,望向他們將軍的方向。

    而他的目光一定會與她對上。

    多稀奇啊,司馬懿注視著那個騎在馬上的身影,心裏疑惑極了,那可是個遲鈍到稍微彎彎繞繞一點的話就聽不懂,幾乎沒辦法和士族進行交流的憨人,可她竟然有那樣敏銳的直覺!

    無論是誰,將猶豫的目光投向她時,都會被她冰冷的目光所震懾!

    她騎在馬上,拿著弓箭,一圈圈地圍著村莊而行,她的箭注視著每一個想要求得一條生路的降卒,也注視著每一個想要手下留情的士兵。

    她就那樣一圈圈地走著,一圈圈地射殺她的敵人,直至這片戰場上所有的聲音似乎都消失了,隻有天空裏傳來永無休止的彎弓射箭的聲音。

    那尖銳的,破開空氣的聲音越來越密,越來越響,漸漸變成了暴風雪一樣不祥的聲音,漸漸染上了更濃重的死亡的意味。

    司馬懿原本想勸她殺一儆百,留其他人一條命。

    因為若是殺了這一營的降卒,恐怕其他青州降卒會生兔死狐悲之感,別說之後驅策他們,保不齊今天夜裏就要暴動。

    而陸廉是不殺降卒的,尤其是這些與青州人有故舊的降卒——所有人都這麽想,司馬懿也是如此。

    如果放任這些降卒嘩變,現下他們本來就隻有區區數千兵馬,無論怎麽處理都是個天大的麻煩。

    當她下定決心時,她似乎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甚至是不怎麽像人的另外一種“東西”。

    在那個彎弓射箭的人眼裏,司馬懿甚至連憤怒也看不到。

    他所擔心的那個問題一下子消失了。

    太陽漸漸地又向西傾斜了一點。

    現在士兵可以回營了,但還剩一些苦力活要做。

    小陸將軍下令說,那些兗州人如果願意幫忙打掃稱不上戰場的戰場,每人給三升摻了稗子的粟米。

    這酬勞一點也不豐厚,但仍然吸引了那些惶惶不安的百姓的注意力,他們迅速地忙碌起來,老人和孩子收拾家當,男人和女人則按照軍官的要求去挖坑填土,處理屍體。

    他們身上還有血,臉上還帶著青紫,其中好些婦人原本惶惶地坐在窩棚裏,聽不到也看不見貴人吩咐的,但立刻有鄰家婦人鑽了進來,替她披上一件衣服,拉著她出去領那件活計:

    百姓們經曆這些亂兵,的確是痛苦極了的——但幹活就發糧食啊!那可是糧食!

    有什麽比活下去更重要?!

    在處理過一片狼藉的戰場後,天色將晚時,他們的確也是這樣一麵落淚,一麵聞著粟米飯的香氣,一麵惡狠狠將飯菜塞進嘴裏的。

    當陸懸魚帶著兵回到大營時,她命令士兵點起火把,將營地四周務必照得燈火通明。

    那些罵罵咧咧的,威脅說她要是不曾留逃走的人一命,他們就不會再為她效力的降卒在看見她時,一瞬間都失去了聲音。

    有士兵將一顆顆頭顱插在營地外豎起的木樁上。

    近千顆頭顱密密麻麻,每一顆都在火光中望向他們,惶恐而猙獰。

    陸懸魚是以為他們一定要炸營的。

    她已經做好了他們炸營的準備,把連弩架起來,騎兵也預備上,就等著這些青州兵當中有一個人振臂一呼,其他人如潮水一般撞向柵欄時,多快好省地處決他們。

    她自己也沒怎麽睡,在夜裏悄悄地溜進去觀察了一下他們。

    但結果很出乎她的意料。

    那些剩下的降卒非常恐懼,但並沒有表現得非常癲狂,更沒有鋌而走險。

    他們沒有帳篷,所以是幾十人縮在一個窩棚裏的。

    有人在哭,有人悶悶不樂,有人小聲罵著什麽。

    有人忽然想起了家鄉,於是又罵了幾句另一群青州兵。

    他們怎麽就有家可回呢?他們怎麽就有人在家裏等著他們呢?

    可是,可是,即使家裏什麽人都沒了,即使他們這群人也算不上是個人了,他們還是想回家啊。

    “唉,就算死也沒什麽,這麽多年,咱們什麽沒見過?”那個青州兵說道,“可要是能死在家鄉就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