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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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嘉做了一個夢。

    那個夢很讓他困惑,  他似乎跟隨明公去了很遠的地方,有枯死的樹木,  有幹涸的河道,  有崎嶇的路,以及無數大小不一的石頭。

    那是一片荒野,他們就在這片荒野上艱難行軍,  士兵的嘴唇開裂,漸漸地又流了血,血滴在土裏,泛黃的秋草也立刻枯死了。

    遠處有連綿不絕的山,  陰沉沉的像是要壓過來,  但向著那個方向而去時,又發現永遠也走不到。

    他躺在車子上,身體奄奄一息,  精魂卻飛向了比這支軍隊更高更遠的位置。他因此得以看到那支疲憊的,一路向著東方而去的軍隊在漸漸消失。

    他們的四周沒有霧,  也沒有黑夜,  他們行走在荒原上,視線是完全沒有阻礙的,  怎麽會有人無緣無故地消失呢?

    郭嘉的目光移向前方時,  那裏忽然卷起一陣塵沙。

    有人驚喜地喊了起來,“有水!有水!”

    這裏既寒且旱,河道幹涸,哪裏會有水?

    可是無數的士兵蜂擁著上前,  郭嘉似乎也被簇擁著,向那所謂的“水源”,那塵沙後的方向而去。

    那裏的確是有條河的。

    溪流潺潺,  清而舒緩,衝得圓潤的鵝卵石一顆顆地堆在河底,有遊魚經過,水麵便拍起小小的浪花,在太陽下化成璀璨絢爛的光。

    那尾遊魚徘徊不去也很正常,因為河邊有一株古樹,花瓣紛紛灑灑地落進河中,引得魚兒貪婪追逐。

    戲誌才和荀彧坐在樹下的席子上,正聊著什麽。

    那不是形銷骨立的戲誌才,也不是愁眉不展的荀彧,因此郭嘉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才將他們認了出來。

    他們穿著樸素舒適的衣衫,臉上也滿是輕鬆的笑意,他們的手裏端著酒盞,愜意地享受這難得的時光,那副姿態看在郭嘉的眼裏,心中就生出了許多的羨慕與向往。

    他想要跨過那道溪流,想要去往好友的身邊。

    他的腳向前邁了一步,靠近河邊時,荀彧忽然轉過頭,向著郭嘉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一眼很奇妙,淡漠得像是在看一個不認識,不記得的人,但停駐的時間略長了一些,於是善於觀察人心的郭嘉立刻看出那一眼裏還帶了些關切與惋惜。

    那並非在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後的人。

    當郭嘉轉過身時,古樹繁花,溪流碧草在一瞬間全都消失了。他隻看見疲憊的士兵,消瘦的戰馬,以及黃沙中的那個身影。

    身邊還有許多士兵奔向那條溪流,一去不返,而那個騎在馬上的人卻始終停在那裏,沉默地望著他。

    奉孝,奉孝,你也要棄我而去嗎?

    他的鎧甲破舊得不成樣子,精心修飾的須髯烏糟糟成了一團,裏麵摻了幾根花白的胡須,那張似乎永遠也不會老的臉上突然出現了那樣蒼老而淒涼的神情。

    但他的目光仍然那樣炯炯有神,望著郭嘉,也望著郭嘉身後華美又靜謐的溪流與山穀,卻不曾挪動半分腳步。

    郭嘉想要伸出手去,觸碰明公時,忽然之間手臂卻失去了力量。

    他想要邁出腳步,他的腳也失去了力量。

    他不能開口,不能講出自己的肺腑之言。

    他的靈魂已經被禁錮在那具軟弱的軀殼裏,他什麽也做不到!

    不,不!

    明公!明公!

    使者既然自鄄城而來,必得了許攸的首肯!

    許攸不會放明公去東郡!許攸也不會留明公這萬餘兵馬和軍中諸將的!

    須得攔下使者,但許攸勢必不會隻派出一隊——明公啊!

    那個夜很短,盡管曹操一夜沒睡,但仍然很快就到了天亮。

    當太陽升起時,他已經向軍中下令,要他們清點輜重糧草,同時也準備向世家征集最後一批軍糧,好支撐他們下一步行動時,成陽城的守軍站在城樓上,吃驚地大喊;

    “又有使者來了!”

    這次不僅來了使者,還送來了幾十頭牛羊,以及十車美酒。

    使者站在城外,高聲講出了他來此的目的:

    “聞聽曹將軍將平關右,使朝廷無西顧之憂!許公深敬之!又道將軍今將行遠,許公卻因軍務在身,不得相送,特奉牛酒以贈故人!”

    這樣一隊車馬本來就很顯眼,剛一靠近,城門處便漸漸聚攏了人,使者高聲表明來意時,城頭上下的守軍與百姓已經圍了過來,聽了這話,無不大吃一驚!

    “怎麽!將軍要去關右?!”

    “關右?那豈不是要去長安?”

    “昨日不是說好了去東郡嗎?!”

    那名使者眼珠轉了一圈,很是驚奇的模樣,“東郡現下仍有賊軍盤踞,袁公與曹將軍是知交故友,豈能忍心久戰之兵再入虎狼之境!”

    “可是……可是昨日……昨日那位使君……”

    “他言之鑿鑿袁公要曹將軍去東郡?

    “……並未……但,但人人皆這麽說啊!使君!是不是其中有什麽差錯!”

    “有沒有差錯,”使者大聲說道,“請曹將軍將印綬拿出來就知道了!”

    土路還是很幹淨的,昨天清掃得徹底,從城外到城內這一條大道都被平整過,因此不管什麽人在上麵跑起來都是飛快的。

    他們從城門處收回了好奇的腦袋,飛快地跑進陰暗的巷子裏,跑進剛剛蘇醒的軍營裏,跑進門戶齊整的世家宅邸裏,也將這個震驚全城的消息吹向了四麵八方!

    ——曹孟德要被派去關右了!

    ——關右離這裏有多遠?

    ——有千裏萬裏那麽遠!跑馬都要一個月!

    ——這都要入冬了,糧草哪裏來?

    ——咱們是兗州人!咱們的家在這裏!憑什麽跟著他去關右!

    ——去了關右,誰來保護妻兒老小?陸廉嗎?

    ——那咱們為什麽不幹脆投了她?

    ——將軍,將軍待咱們,將軍心裏是有咱們的。

    士兵們有默默流下眼淚的,也有一言不發,將剛剛展開的行李又一次開始打包的,甚至還有人隻揣了幾塊麥餅,便向著營外走去的。

    有軍官上前阻攔時,士兵突然便撞開了他!

    “你去關右嗎?”士兵問道,“你的阿耶阿母,你的妻,你的子,他們跟著你去關右嗎?”

    軍官愕然地坐在地上,任由士兵揚長而去,直到士兵越走越多,漸漸匯聚成一股河流,他才終於想起什麽似的——

    輜重營!他知道哪裏有錢!他不能就這樣兩手空空地回家!他也有妻兒老小!曹公要去關右,自去便是!他還得帶些財物犒賞才能回家!

    當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傳進縣府時,一切已經無可挽回了。

    成陽仿佛變成了一座染了時疫的城,無數人擠在城門處,蜂擁著要出城。他們用腳踢,用手扒,用牙咬,用盡一切辦法想要趕在別人前麵逃出成陽!

    不錯,隻要仔細想一想就知道,軍隊一夕之間潰散如此,曹操哪裏還有餘心餘力追殺他們呢?

    可是即使是落魄的曹操,餘威尚在啊!

    士兵們是不曾見過頭疼發作,或是掩麵哭泣的曹操的,在他們心裏,他們的主帥永遠是一座山,一座威嚴而有魄力,殺伐決斷,狠辣無情的高山!

    他們是越不過山的!隻能逃!他們必須逃出成陽,逃進他們也不認得路的水澤中,才能慢慢地安下心來!

    可是曹操已經無暇顧及他們了。

    因為還有比他們更體麵些的人在排著隊來他麵前告別,以及還有許多比他們更不體麵的人在營中四處劫掠。

    那些出身兗豫世家的武將和文官來到他麵前,詢問他使者所說是否為真,在得到肯定的答複之後,他們便流下了眼淚。

    那些追隨他的人聲音哽咽,跪倒在地,用力地向他叩首!

    “明公!明公啊!宗族家業在此,不能遠去,雖得明主,卻有始無終!今日拜別,愧對明公啊!”

    曹操的眼眶也紅了,上前連忙扶住,卻什麽話都說不出口:

    “曼成!曼成!”

    那人叩得額頭一片鮮紅,淚流滿麵地轉身而出時,身後立刻又有人走了進來!

    那些家業在兗州,領了部曲私兵來追隨曹操的人,就這樣一個個地拜別。

    有人拜別得真心實意,有人卻敷衍了事,匆匆忙忙。但即使再怎麽潦草,身後卻還有許多人也在等著哪!

    郭嘉睡了很久,當他醒過來時,他感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饑餓。

    他穿著中衣,披著罩袍,晃晃悠悠地穿過長廊,走進了空蕩蕩的正室裏。

    有秋風吹了進來,他裹了裹袍子。

    這裏沒有人,更沒有酒宴,隻有一地的小銅印,精致小巧,就像女郎可以攥在手裏,一抓一把的小玩具。

    郭嘉彎腰尋了一根落在案下的竹箸,撥弄那些小銅印玩兒。

    直到有腳步聲響起,這位青年謀士才舍得抬頭。

    “奉孝?”

    “嗯,”他應了一聲,“你怎麽沒走?”

    那人皺了皺眉,“你不是也留在這?”

    “我病得走不動,”郭嘉理所當然地說,“況且走得動也不想走。”

    那人沉默半晌,上前來扶他。

    郭嘉打量他的神色,還是感到有點驚奇,“你家基業多得很,舍了兗州,還有冀州,你如何未去?”

    “曹公英雄一時,縱使今日落魄,我亦不能令他被人恥笑無識人之明。”

    郭嘉靜靜地又看了一會兒眼前人,直到又有腳步聲傳來。

    他們的明公就站在門口,兩隻眼睛紅紅的,盯著他們,忽然走進來伸出兩隻手!往他們肩膀上重重的一拍!

    ……郭嘉就差點跪下去。

    “奉孝!公達!”曹操大聲說道,“昔日高祖有蕭何張良韓信三人,便打下了這大漢數百年的基業!而今我有部曲千餘,幾家親族,又有你們兩個助我!我自己便充個韓信!再過幾年,還怕不能複起麽!”

    郭嘉忽然想起那個夢,以及隔水相望的好友。

    “明公當真欲西行?”他問道,“許子遠這般手段,相逼太甚!”

    曹操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冷冷地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