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2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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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陽令已經好些天沒合眼了,  並不是憂愁,而是緊張。

    任何一個小小的令長如他這樣,突然被委以重任,都是會緊張的。

    想想看,  多少同僚會眼紅他而今的處境,  這其中又有多少人在暗地裏想拉他下去,  頂替他的位置呢?

    他們會從鄴城翻出關於他的竹簡,從他出身開始,到他成長,  他娶了誰家婦,又結了什麽親,他在這些年的工作中有什麽瑕疵,什麽疏漏,  有什麽可以拿出來臧否一番的黑料沒有?

    人非聖賢,大概都不會一輩子清白無暇,想找點小毛病總能找到,尤其這個人去年還有個非常可疑的地方!

    張郃與孟岱交惡,  最後張郃殺了孟岱,去投劉備了!沮授便曾提到過,其中有繁陽糧草被奪的緣故——

    但究竟是怎麽被奪的?與繁陽令有沒有關呢?

    這座小城自己的守軍不足百人,原本是無法承擔守護糧草這樣艱巨任務的,但孟岱有部曲駐紮於此……所以如果能問一問那些部曲,  就再好不過了。

    但那些部曲已經被張郃殺了,甚至早於陸廉暗示他清洗軍隊,  在張郃還沒下定決心到底投劉備還是曹操時,  他已經先下手為強,  將孟岱的私兵冠上了“不守軍紀,  以至戰敗”的罪名,一批又一批地砍了頭。

    現在他們的屍體還被埋在濮陽城外的大坑裏,想挖起來也許有可能,但讓他們說話是很難了。

    再考慮到他們沒辦法寫信詢問張郃這件事裏,繁陽令可能起到的作用,剩下能打探消息的路徑就隻有繁陽城裏的官吏士庶了。

    據說沮授當初就曾派人去繁陽城調查了一番,但沒有得到什麽有用的答複。

    因為這個人派去的不是自己的親信,而是鄴城的官吏。

    那幾名官吏到了繁陽之後,都得到了一份厚禮,遠超出他們將這件事報上去能獲得的獎賞,以及有可能承擔的風險——大監軍自然是主公麵前最為倚重之人,但其他幾位與大監軍關係不那麽融洽的使君,他們也是一個都惹不起啊!

    張郃是被舉薦的,孟岱也是被舉薦的啊!

    於是靠著小心操作,靠著互相傾軋的大環境,靠著金錢的力量,繁陽令最終安全過關了。

    但這一次與上次不一樣。

    上次琢磨他的隻有沮授,這一次卻有一群人,因此繁陽令必須更加謹慎,更加小心,工作起來也更加努力。

    整個繁陽城的老百姓都被他折騰得怨聲載道。

    地麵是要敲平的,間距是要一致的,天晴時要灑水,下雨時要填土,城裏沒有那麽多雜役,通通征發百姓的勞役,一分錢不花,還要百姓們自帶幹糧;

    民宅是要幹淨整齊的,土牆要刷一刷,房頂要鋪一鋪,發黴的幹草趕緊換下去,蓋在窗戶上的破席子趕緊換一張新的,這些自然也不是縣府發錢,百姓們也得自食其力;

    百姓們衣冠是要整齊幹淨的,衣衫襤褸的人趕緊買一套衣服去吧,要是沒錢買,就別出門了,出門的話免不了吃幾棍子;

    但這些要求是互相矛盾的,比如說衣衫襤褸的人既然不讓出門,那又怎麽修補屋頂,怎麽平整路麵呢?

    縣府最後還是忍痛從不知道什麽地方整了點麻出來,一家一戶地分給百姓們一些,免費的,不要錢。

    但名聲還是壞了,家中的婦人少不得一邊忙碌著紡線織布給全家縫補衣服,一邊激情大聲辱罵。

    ……當然也有少量百姓從中獲益了。

    比如那個貨郎,之前因為戰爭而滯銷的各種商品都突然間走俏,比如針頭線腦,比如草鞋或現成的麻布,比如一張草席。

    ……草席迅速脫銷了。

    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那個貨郎又不得不忍受妻子的指責,這次不是指責他賣得太慢,而是太快。

    有小吏檢查到他家的時候,指出他家也需要一張新草席,但那時候他已經將所有的草席都賣光了。

    那天晚上,他熬了很久的夜來編一張草席,以至於燈油用得太多,又被妻子罵了一頓,憔悴極了。

    總而言之,現在繁陽城已經被收拾出了一番新氣象。

    道路幹淨又平整,兩旁的房屋也是如此這般,街上的行人穿著可以遮蔽身體的衣服,相互打招呼時,即使是不識字的黔首也會彬彬有禮。

    即使是天子駕幸的濮陽,恐怕也沒有這樣的排場了,畢竟陸廉在這些事上是出了名的粗心大意,哪怕天子在金根車上因為顛簸而磕破了嘴唇,她也不會升起半點愧疚之心的。

    繁陽令對自己人這樣折騰,對外人倒也一視同仁。

    他創立了十分繁瑣的規定,出入城的人都需要登記得十分詳細,防止細作什麽的進城,而這座城又不比以往,於是城中的奇怪現象很快就蔓延到了城外。

    高順來到這座城前時,發現了這裏很不同尋常。

    一般來說,護衛城池的兵馬應該在城內,而不是城外,尤其是這種屯糧的城池。

    但城外有好幾處軍營。

    那些軍營看起來也很怪異。

    與其說是軍營,不如說是哪家貴人來這裏消遣秋遊,柵欄和箭塔沒建起來,但是出來進去總有不少仆役,其中甚至有不少美貌婢女,嘻嘻哈哈地結伴出入。

    有些規模大一點的營寨,裏麵能看到旗幟,有些規模小一點的營寨,也看不到什麽旗幟。

    陷陣營的斥候在附近小心翼翼地轉了幾圈也不能理解這種情況,最後報告給了高順。

    想進城不太容易,高順心想,但這些鬆散的私兵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營中所攜輜重裏,”他問道,“有沒有彩緞絲帛?”

    “沒有。”

    “……金玉玩器呢?”

    “……也沒有。”

    上首處的將軍問得勉強,下首處的軍需官答得也很勉強。

    將軍沉默了,軍需官悄悄地抬頭,看向他的將軍。

    將軍穿著一件補了幾個補丁的罩袍,罩袍原本是紅色的,當初還是溫侯賞賜給將軍的,他穿了這些年,漸漸褪色得快要看不出那明亮如火的色澤,倒是上麵幾個破洞都被將軍差人用紅色的布料補了上去。一眼望去,好像星星點點的血跡。

    將軍站起身來,罩袍裏鎧甲上的甲片互相碰撞,發出了輕輕的響聲。

    罩袍雖然有些破舊,但那身鎧甲卻頗為堅固,汗水和征戰無時無刻不在腐蝕它,而他用每天晚上卸甲後的細心養護令它始終保持著還不錯的狀態。

    即使細心養護,上麵許多甲片也有了不同程度的凹陷與兵刃的殘痕。

    他們的將軍也沒有世家子白皙俊秀的麵龐。

    他膚色黝黑,手上帶著數道不容忽視的傷疤,以及長年累月拎著刀盾生出的繭子。

    那怎麽看都是個身經百戰的武人,與隻貪圖享樂的世家子截然不同。而自將軍往下,整個陷陣營都透露著這種氣質。

    因此他們想偽裝……就很不容易。

    高順似乎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將軍?”

    “營中可帶了桐油與幹柴?”

    軍需官突然精神抖擻,“這個!這個有!”

    天色將晚,夕陽籠罩在這片平原上,將城池染出一抹溫柔的色彩。

    有婦人背著一筐草走進城,那也許是用來喂豬的,也許是用來編織草席的,總歸是很重要的材料,她們因此排隊站在城門處,等待著衛兵一個個地盤問和檢查。

    有貴人乘車從城裏出來,那車是輜車,車裏還有女子的調笑聲。

    又有年輕俊美的少年帶著自己的隨侍騎馬入城,那既是一位身著華服的少年,也有一匹通體潔白沒有一根雜毛的駿馬,但少年似乎覺得這樣的一匹馬騎起來太過乏味,於是又在上麵纏了五色緞帶。馬兒跑起來時,緞帶在風中也飄了起來,仿佛一道彩虹。

    陷陣營的士兵愣愣地看著這一幕,不明白怎麽會有人在馬身上係那種東西,纏到樹上,或者掛到別人身上怎麽辦呢?別說打仗,騎著它趕路也不成啊。

    但他的疑惑很快得到了答案:那個少年進城時,所有人都為他讓路了。

    那的確是個眉目如畫,美得令人感到驚歎的少年,但陷陣營的士兵根本沒有關注這一點。

    他們遠路而來,在城樓上的守軍察覺到他們的動向,並且要城下的守軍上前質疑時,他們的腳步更快了!

    那幾十騎一馬當先,衝到了城門下,將美少年進城之後,那些還沒來得及聚攏的守軍以馬蹄踢開!

    憑七百人攻一座重城,這很不容易,但繁陽至今沒有收到附近有敵軍的警告,因此守軍的懈怠,以及周圍那些奢靡懶散的營寨,都給了他們一點偽裝,令他們得以接近這座城池。

    他們甚至也不考慮真的將這座城攻下來,他們隻想要在城門處放一把火,要是有機會的話,就衝進去!將糧草燒掉再走!

    這樣一支殺氣騰騰的兵馬向著城中衝過去,自然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吼聲!

    ……然後高順完全沒有想到的畫麵發生了。

    他自南城門而入時,有人從縣府跑了出來。

    那必定不是繁陽令,因為繁陽令身邊不可能有那樣多的親衛,即使有,也不可能是這幅裝扮。

    那些親衛每一個人都穿著堪稱燦爛的鎧甲,每一個人鎧甲外都披著彩虹一般絢爛的錦袍,每一個人都騎著一匹沒有雜毛的戰馬!

    他們其中有人因為匆忙而沒有戴上頭盔,但頭帶上竟然還綴有明晃晃亮晶晶的玩意兒!

    他們這樣一群人簇擁著一個人跑出來,身後還跟隨了那個騎著五彩綢帶馬的美少年時,這一大片金銀寶石的光芒差點閃瞎高順的眼睛,也差點閃瞎了高順身後那一群士兵的眼睛。

    但這一片光華燦爛中,這個曾經跟隨溫侯去過冀州,還混過幾天飯吃的武將到底是把中間那個人給認出來了。

    盡管作為河北雄主,半壁天下盡在掌握之中的袁本初絕不會承認,但那一天的傍晚,他確實是這麽慌慌張張逃出城的。

    但關於高順當時為什麽沒能將袁紹留下,後來張遼倒是為他開脫了一下。

    “換做是我,”他說,“我也是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