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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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座堅固如城的營寨分為內營和外營。

    外營這三家士兵已經見過了,  它看起來比他們的營寨更堅固些,也更仔細些,但他們並未見到更多更稀奇的東西。

    在丈餘高的柵欄後麵,  又有與外營柵欄同等高度的內營,木條依舊是嚴絲合縫地錮在一起,  令人窺看不見裏麵的情景。

    甚至轅門大開時,外麵的士兵依舊是看不見裏麵的,他們的目光全被那些重騎兵給吸引住了。

    他們因此忽略了裏麵的大纛,以及大纛下外罩錦袍,  內著鎧甲的年輕將軍。

    那是個容貌十分秀美的年輕人,盡管一身戎裝,卻依舊帶著十足的文人風雅。

    他的容貌雖然出色,  但在冀州人眼裏卻不如他身邊那個三十餘歲的武將——那人身材高大,  還有一張與袁紹肖似的麵孔。

    在河北,  如果有人有這樣一張麵孔,他是可以傲慢一點的,尤其是戰局變成這個樣子,  他就更有理由傲慢,  因此那個武將在注視著戰場時,  眉梢眼角都輕輕地吊著,嘴角也撇成一個似笑非笑的模樣。

    “這樣的軍隊,  ”他冷笑了一聲,“與土雞瓦犬有什麽分別?”

    “他們既非劉備本部兵馬,領兵者也不是那群猛將,”荀諶靜靜地說道,“元才不可輕率大意。”

    高幹沒吭聲,也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舅父給他的重騎兵如同天空中熊熊燃燒的烈陽,  那些敵軍便如冰雪一般,頃刻間便消融了,潰不成軍了,四散著逃亡了。

    他甚至覺得他們還沒有冰雪消融時那樣無聲無息,安靜矜持,倒像是退潮時留在沙灘上的魚,奮力掙紮著,跳躍著,苟延殘喘著,徒勞地寄希望於潮水能重新將他們帶回到安全的海裏。

    ……提到了“魚”,就不免想到那個人。

    如果是她來的話,會這樣輕率無備地踏入陷阱中嗎?

    即使踏進陷阱中,她的士兵會這樣一觸即潰,甚至為了爭奪逃命的道路而自相殘殺嗎?

    高幹的內心一時覺得有些慶幸,一時又有些惋惜。

    “騎兵已出,當令中軍向南,”他下了第二道命令,“吩咐弩手,自西門處準備。”

    “是!”

    有什麽東西飛到了臉上。

    那不是血,但帶著血,溫熱的,帶著腥臭的氣息,以及柔軟的質感。

    不僅飛到了臉上,還飛到了脖頸上,胸前的鎧甲上。

    甚至還有一滴落在了胡須裏。

    張繡卻顧不上去擦一擦,他不知道那是屬於哪一個倒黴鬼的肉泥,不知道那個倒黴鬼是自己家的西涼兒郎,是對麵的冀州鐵騎,還是慌不擇路,像關在甕中拚命亂撞的耗子一樣沒頭沒腦的廬江兵。

    他就這樣臉上帶著血跡,胡子裏還掛著一點肉泥,站在大旗下高聲指揮。

    他的吼聲很洪亮,這也是他聽了已經故去的叔父的話,特意練出來的。

    叔父說你的聲音要是大一些,再大一些,士兵們就有種錯覺,你就在他們身後,與他們並肩作戰,他們就會悍不畏死。

    他們悍不畏死,你才能贏。

    張繡一手拎著刀,一手提著盾,心裏反複地想著這句話。

    有汗水同臉上的血水混在了一起,順著麵頰流下來,也鑽進了胡須裏。

    到處都是肉泥,到處都是斷肢,到處都是死人和死馬。

    有人躺在盾牌上,被馬蹄踩得渾然不像個人了;有人手裏提著盾牌,努力地將它舉過頭頂,狠狠向著迎麵而來的戰馬砸下!

    但更多的人肩並肩地彎下腰,將重心盡量放低,將矛尖指向比頭頂高一寸的高度。

    頭頂是馬肩的高度,也是他們反複練習過之後,最熟練,最省力的一個高度。

    但他們現在必須將矛尖調高一些,這樣可以錯過馬鎧保護的部位,指向戰馬脖頸——這不是一個容易命中的位置,但他們沒多少選擇。

    他們能夠讓前排的盾兵擋住箭雨,再在重騎兵衝過來時保持嚴密陣型,這些西涼兵已經盡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他們畢竟是西涼人,在他們被朝廷召至雒陽,成為陰謀的工具之前,他們都是戍邊的大漢軍人,熟悉弓馬,也知曉如何與同樣熟悉弓馬的羌人作戰。

    在重騎兵衝過來時,他們確實咬緊了牙關,圓睜著通紅的眼睛,爆發出一聲戰吼的!

    西涼兵在一排接一排地倒下,可是陣線卻不曾崩潰。

    他們的長·矛有些刺在馬鎧上便斷了,連同那手持長矛的士兵,一起在重騎兵的馬鎧下一分為二;

    但也有些長矛刺中了戰馬,於是戰馬一聲嘶鳴,狂亂地踐踏奔逃,甚至想要調轉馬頭,逃出戰場,順便也撞開了它的同伴,即使馬背上的騎手如何努力去砍殺,如何努力控製馬匹都無濟於事;

    還有些騎手運氣是真的不夠好,在戰馬受傷後便摔下馬來,他們的騎術自然是很精湛的,但還沒有精湛到能夠一邊控製馬匹,一邊作戰的程度,因而得到了這樣的下場。

    他們很快變成了肉泥,可能是因為麵前敵軍士兵的武器,也可能是因為身後混亂的馬蹄,還可能兩者兼有。

    在這樣混亂,到處都是人的戰場上,輕騎兵是不容易衝進來的,他們也沒辦法找準一個可以隨便射擊的區域。

    他們得等一等,等廬江兵四散開,等到重騎兵也開始調整陣型,因此與敵軍暫時分離開才好,而沒有輕騎兵擾亂陣線,光靠重騎兵是無法獨自攻破這樣一個軍陣的。

    ——這樣想也不對,張繡心中苦澀地想,不是攻不下,而是對方會覺得,他們不配。

    不說那些騎兵,不說那些人穿的鎧甲和馬穿的鎧甲,就說那些披了馬鎧後依然能夠精神抖擻衝殺戰場的戰馬,恐怕各個都值幾十萬金!

    而他的西涼兵呢?在冀州人眼裏同草芥有什麽分別?他這個自從董公罹難後便四處流浪,給各路諸侯當狗的武人在冀州人眼裏,又與草芥有什麽分別?

    戰場似乎很混亂,似乎又從這種混亂中漸漸變得有序起來。

    但這一切都與劉勳沒什麽關係,他感覺自己口幹舌燥,感覺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他扶不住車欄,他每時每刻都想要逃走,可他昏頭漲腦,不知道該逃往什麽地方。

    於是這個白白胖胖的家夥隻能留在張繡身邊,嗚咽著四處張望,慢慢地平複心情。

    似乎那些重騎兵在製造了足夠的混亂之後,又慢慢後撤了,雙方之間留出了幾十步的空隙。

    那些“空隙”是不能看的,劉勳隻看了一眼,就被那血腥而惡心的場景震懾住了,他立刻轉過頭,重新看向張繡。

    “咱們什麽時候撤?”他的心情平複下之後就問出了這句話,並且在話說出口的一瞬間立刻就後悔了。

    這樣顯得他很膽小,很無能,也很丟臉,他懊悔地想,他好歹是漢室宗親,是大漢親封的太守,他怎麽能令這個西涼野人小覷了他!

    “蔡瑁的兵馬占住了向南三裏左右的位置,”張繡沒有看他,目光還是盯在這片混戰的戰場上,“使君若平複了心情,不如去收攏殘兵,如何?”

    ……收攏殘兵?!收攏什麽殘兵!怎麽收攏殘兵!

    劉勳感覺他的腦子和胸腔一瞬間都憤怒得沸騰起來,想要叫囂著問問張繡,看他現在的樣子吧!他怎麽去收攏殘兵!

    可是張繡的神情忽然變了,“彼軍中軍已出!傳令!長牌兵在前,弩手在後!擊鼓!擊鼓!”

    營中跑出了很多的冀州兵。

    他們的前排看起來平平無奇,有一手藤牌,一手環首刀的,有持手戟的,有拎著長兵的,他們從營中跑出來時,西涼兵自然不會傻乎乎地看,立刻用弓·弩跟他們打了一波招呼。

    他們頂著箭雨還在往外跑,很快就到了雙方投擲長·矛的距離。

    當張繡還在以為這是尋常的,可控的,即使不能勝,至少可以擊退對方,並且徐徐後撤的一場戰爭時,密密麻麻的冀州兵身後傳來了一陣弩機絞緊的聲音。

    ……這可不是西涼兵見識過的東西!

    西涼人窮,窮得坦坦蕩蕩;羌人更窮,窮得蕩氣回腸!

    所以羌人怎麽可能有這種規模的弩兵,長年打羌人的西涼軍怎麽可能會有應對經驗?!

    哪怕是他們離開隴右,進入中原四處廝殺這些年裏,無論是曹操還是劉表,陣中都從來不曾發出過這樣可怕的聲音!

    這樣密集,這樣尖銳,這樣響亮的機栝聲!

    張繡的瞳孔一下子縮緊了。

    有烏雲一般的無數根弩矢從天空飛過,在那一瞬遮蔽住了太陽的光芒。

    在那一瞬間,西涼軍的士氣就崩了。

    張繡轉過頭去,想要吩咐劉勳些什麽,想要盡量將士兵完整地帶出營前這片戰場,至少要與蔡瑁的兵馬匯合時,他發現劉勳已經跑了。

    這一次劉勳不是端坐在車上,而是趴在車裏,用兩手兩腳緊緊扒住車欄杆的。

    他的發冠已經顛散,整個人披頭散發,渾然不像個漢室宗親的兩千石公卿的模樣了,可他的勇氣卻在逐漸恢複,他的鎮定與果決也重新回到他身上,這讓他得以在見到那支嚴陣以待的兵馬,以及兵馬中心“蔡”字大旗時,可以用盡全身力氣高喊出聲:

    “敗了!我軍敗了!

    “我軍敗了!

    “我軍敗了!”

    荊州軍一陣嘩然。

    黃忠的弓箭指向了這個披頭散發,肥肥圓圓,橫衝直撞著過來的家夥。

    他那張平凡的黃臉上染上了一層殺氣!

    然後在下一刻,他的弓箭被蔡瑁攔住了。

    “……軍師?”

    蔡瑁看起來很痛苦,他閉了閉眼。

    “那是劉太守,殺不得。”

    於是黃忠放下了弓,他看起來比蔡瑁還要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