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7章 第二百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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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在這樣的巨浪中當一塊礁石是很不容易的。
而且這世上應該沒有哪個人,那支軍隊能夠瞧不起袁紹的軍隊。
袁紹可能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一個猶豫不決的主君,但當他下定決心,充分發揮自己兵力優勢,在大平原上決戰時,他就完全是另一個人,另一種威懾力。
但這些事是兵卒們不清楚不明白的。
他們隻是看到自己年輕主帥那個睥睨天下的傲慢微笑,因此心中短暫地生出了勇氣。
前軍近百步時,有輕騎兵自中軍出,向兩翼而來。
城上守軍居高臨下看到了這一幕,立刻打起旗語,片刻之後,城東西兩側各自有騎兵衝出。
一樣的輕騎兵,弓馬嫻熟甚至更勝一籌。
東翼騎兵斜切進敵軍騎兵的衝鋒線上,射出數箭驚擾敵軍後,繞個圈又殺了回來,一鼓作氣將騎兵衝散。
這一幕稱得上訓練有素,即使是土台上的冀州人見了也不得不讚歎。
“那是誰的兵馬”
“旗上一個張字,該是張遼的並州騎兵,”辛評感慨了一句,“呂布尤擅騎射,當初在冀州時……”
有人咳嗽了一聲。
辛評立刻截住話頭,小心去看主公。
但主公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另一側上,神情也更加冷峻了。
當辛評看到西翼騎兵時,臉色也變了。
那一側的騎兵明顯比並州騎兵少了一半,但作戰風格更加悍勇!
騎兵交戰,張遼喜歡先騎射騷擾,令對方被迫將戰馬速度降下來後再近前交戰,這已經是極其勇猛,也相當有風險的作戰方式。
而另一翼的騎兵與其說是騎兵,不如說是一支支人型的箭羽!
他們如流星,如寒芒,帶著殺氣與決死的壓迫力衝向正在逐漸加速的冀州騎兵!
他們也不用,他們直接上馬槊的!
當為首的那名騎士將帶著巨大衝力的馬槊紮進戰馬皮毛光滑的身軀裏時,穿過那麽遠的戰場,越過陣陣喊殺與戰鼓,土台上的冀州人竟好像清楚地聽到了戰馬痛苦的嘶鳴!
自然也有兩匹戰馬相撞,直接將騎士都撞下來的。
但更多的騎兵在看到那寒冷而奪目的銀光筆直向自己而來時,慌張地選擇勒住韁繩,轉了一個彎,逃了!
那些騎著白馬,舉著銀槍的身影,好熟悉啊!
“她也知道白馬義從嗎”袁紹忽然開口。
“我聽說同魁頭交戰時,陸廉就如此震懾過鮮卑人。”逢紀說道。
袁紹點了點頭。
“該有人記得他。”
所有人都會抹黑自己現下的敵手,卻未必會再去詆毀已經不能開口的敵手。甚至隨著時間門流逝,在他們記憶中的老對手會變得越來越可愛——就像公孫瓚之於袁紹。
那真是一個豪傑,一個值得交戰的敵手!
他記得他,天下人也該記得他!
隻有這樣,他們才會在讚歎公孫瓚,讚歎白馬義從時感慨一句:那樣的英豪,最後還是敗於袁本初之手!
待他勝過陸廉之後,袁紹平靜地想,他會讓陳琳為她寫幾篇賦來稱頌她。
她當然是世間門第一的名將,這樣他的勝利才格外值得史書銘記!
馬蹄揚起黑土與白雪,又有枯草裏的種子飄飄灑灑,在這片荒野上興奮又茫然地隨著風兒邁出了第一步,準備開啟它們漫長又神秘的旅程。
它們隻邁出了一步,熱氣騰騰的鮮血便灑了下來,於是它們隻能不甘地重新落回母族的身旁,看周圍的雪水在鮮血蒸騰下漸漸融化,再慢慢凍結,將它們冰封起來。
這樣的騎兵交鋒血腥又刺激,隻是昂貴又短暫,無論是哪一側的觀眾都隻有片刻可以觀賞。
但他們不必心焦,因為總還有數萬步兵向前,再向前,踏過荒原,踏過寂靜的黑色河流,向著他們必須前進的方向而去。
頭頂有鋪天蓋地的箭雨,麵前有敵軍丟出長矛。
他們隻有一麵盾牌,是要護住上方的頭顱,還是護住前方的軀幹呢
正確選擇自然是護住自己的身前,然後將頭摘下來,別在褲腰帶上!
對於交戰雙方的將領來說,前軍廝殺可以用“乏善可陳”來形容。
士兵們都盡力為主帥的榮光而拚殺,並且在拚殺後一片片地死去,他們的主帥通常應該在中軍的中心位置,非常安全,但根據主帥性格也可能將麾蓋前移,於是交戰雙方都能看到那顏色豔麗的大纛漸漸向前,直到敵軍針對主帥展開了一次又一次斬首行動,成功將他斬首或嚇退為止。在這件事上,顏良文醜都是很有心得體會的。
所以袁紹自然不會將麾蓋向前,他待得很穩。
在前軍拚光之後,就該中軍上前了。
他們都有很多兵卒可以用來消耗,尤其是對於袁紹來說,他絕不會在這裏吝惜士兵的生命。
他與劉備談判,令荀諶寫信給蔡瑁劉勳,又令陳琳寫許多文章給下邳,最後又分兵屯紮柘城四麵的交通要道上,為的就是削弱劉備後將他困住。
劉備拜陸廉為將也沒關係,他照樣可以圍住柘城,慢慢殺盡敵軍;
陸廉有絕世的勇武也沒關係,十萬兵馬,照樣可以放盡她的血;
“主公當令中軍行緩,”荀諶忽然說道,“以誘敵軍。”
有人忽然看他一眼。
如何誘拿什麽誘
等不到支援的前軍會自發開始潰退後撤,陸廉的軍隊會自發開始追擊潰兵。
就像這場仗初始時下令騎兵盡出,自然也不是為了用輕騎兵去試對麵長矛鋒利否,而是想要用騎射將兩翼陣線撕開一條口子。
待前排士兵陣容散亂,才是放出馬鎧兵的時機。
對麵主帥的大纛就在前軍之中,到時擊潰敵軍前軍隻是一樁小功勞,要是能陣斬了陸廉,大破劉備就隻是時日問題了!
看過荀諶之後,逢紀將目光又移到辛評身上,後者恰好也在看他。
——他們不約而同地感受到這位同僚溫文爾雅的麵容下,那顆比金石還要冷硬的心。
荀諶不在乎的,豈止是黔首民夫!為了誘使對麵露出一個破綻,他連那些前軍兵士也盡可舍棄!
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如風言風語中那般,對陸廉有情呢
他整個人就像石頭做的,春風也不能令他動一動溫柔的憐憫之心啊。
二人又看向了自己的主君。
他們的明公穿著那件幾近漆黑的染血罩袍,神情就像一塊石頭般堅硬冰冷。
“就如此吧。”袁紹說。
五千人為一個大陣,前軍兩陣,一陣是陸懸魚自己的青州兵,另一陣是徐州兵。
冀州軍在久侯援軍不至,對麵又繼續補充兵力下場後,崩得很緊的陣線上開始出現裂隙。
一個士兵想逃是撕不出口子的,因為後麵的士兵一定會頂上去。
但當後麵的士兵也跟著轉身逃命後,這就會迅速出現一個口子。在這種情況下,督戰官應該立刻就地殺掉逃兵,高呼口令,嚇住其他想跟著潰逃的士兵,同時中級軍官要帶人頂上缺口,組織起反擊,堅決地將想要進一步撕開缺口的敵軍趕回去。
但中級軍官是有數的,督戰官殺人也是需要時間門的,沒有援軍的前提下,潰敗隻是時間門問題。
“令士兵不得擅動,敢追擊敵軍,撿取財物者斬,”陸懸魚下令過後,看看身邊的傳令官,突然又下了一個命令,“令手待命!”
如果袁紹想要誘使她的陣線鬆散,並派出馬鎧兵的話,她麾下的青州兵是訓練有素,不會輕易上當了。
但那些混雜在徐州軍中,新敗過的士兵呢
“大將軍欲令手何為”
她恍惚了一下。
“不,”她說,“我親自來。”
戰場中想聽到命令是很不容易的。
畢竟“聽”需要分出注意力,而士兵做的是天下最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
他們的注意力經常隻集中在自己麵前那個人身上。
他們的眼睛裏是他,耳朵裏是他,甚至嘴裏都是他身上濺出的血。
他死了嗎
他死了嗎
他死了嗎!
死了很好!還有下一個!下下個!
他們沒有察覺到對麵潰退有什麽蹊蹺,眼裏心裏隻有那個踉踉蹌蹌轉身逃跑的身影——他們甚至連潰兵丟下的武器和旗幟都看不見了!
他們看見的是那些黑暗河邊的同袍兄弟。
那些同袍的屍體就在枯草之下,冰雪之下,他們得不到慰藉,他們的亡魂得不到敵人的鮮血來祭奠,因而屈辱地無法開啟他們下一段行程。
因此士兵們看見的不是冀州人的背影,而是一張張流淌著血淚的臉!
猙獰著,咆哮著!
——追啊!快追啊!
——追上他們!
——殺了他們!
——為我們報仇啊!
——為你自己報仇啊!
傳令官在揮動令旗,隊率在高呼一個個名字,就連遠處的金鉦也換了另一種急促的,要他們回到陣線上去的節奏。
可還是有人一心一意地向前衝,似乎要將所有的怨憤,所有的屈辱,所有鬱結在靈魂中的血與淚盡皆傾瀉出來!
當他的環首刀就快要夠到那個逃跑的冀州人的背影時,一根箭矢自身後而來,射穿了他的胸膛。
當陸懸魚回到她的大纛下時,輕微騷亂過的前軍已經恢複了肅正的陣型。
她將弓箭交給身邊的親兵,神情那樣平靜,周圍有人頻頻側目,她好像也看不見。
司馬懿看著她,心裏奇怪極了。
……她像是石頭雕成的,冷硬得一點也不像那個平日裏的將軍。
可她巡視過前軍的那幾座軍營,見過了士兵的痛苦與掙紮,她那樣的人,怎麽會一點觸動也沒有
陸廉好像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聲音很輕,似乎在說些什麽。
但聲音太輕了,輕到連司馬懿都覺得那隻是錯覺。
【我曾想過,我要讓他們都活下來,可是我沒有這個資格讓他們活下來。】
【你做不到。】
【我做不到。】
【你想哭嗎】
【我不會在戰爭結束前哭泣。】
那大概真的隻是錯覺。
因為當陸廉轉過頭來時,司馬懿隻在她的臉上看到睥睨天下的神情。
“我倒要看看,”她說,“袁本初究竟準備怎麽交代那百馬鎧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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