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8章 第二百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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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冀州人的前軍像潮水一樣退去。

    他們倉惶地跑到中軍陣前,沒有得到安慰,更沒有得到道歉,他們被當做誘餌的事有些老兵猜到了,但當他們剛想指天罵地,發泄怒火時,軍法官已經來到中軍陣前。

    前軍潰敗,中軍便是最前線,尋常站在陣型後方觀察每個人表現的軍法官竟然跑得這樣快,這樣靠前,這幾乎已經說明了一切。

    但軍官們不會說出口,老兵也就隻能憤憤地吐出一口帶血的沫子,跟著自己的隊率穿過千人小陣中間的縫隙,向後軍而去。

    他們要清點人數,還要挨個檢查逃跑時是否丟掉了自己的武器和鎧甲,如果丟掉,就要按照軍法挨個打上幾十軍棍,而丟旗的旗兵更有殺頭的危險。

    有謾罵與咆哮自後方傳來。

    “若有援手,我們說什麽也不會逃的!”

    “我們那一隊隻剩我一個了!其他人都戰死了呀!”

    “那些青徐賊子明明不比我們人多!為什麽他們都將中軍壓上了,我們卻沒有!”

    “我不服!死也不服!你們高高在上,用了什麽狗屁計謀,倒要我們當誘餌去死!”

    “我們便沒有父母妻兒嗎!”

    軍法官利落地拔刀出鞘,一刀砍斷了那個罵得最大聲的士兵的頭顱。

    他的頭顱圓滾滾的,在地上滾了滾,眼睛卻還圓睜著,像是驚訝,又像是怒極。

    荀諶微微轉過頭,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他未戴頭盔,以一頂束髻冠束發,冠上白玉蟬輕薄得幾乎透明,在陽光下泛著皎潔清麗的微光。

    這個麵容俊美的青年謀士忽然開口了,不是向袁紹或傳令官,而是身旁的親隨。

    “換幾個雄壯些的鼓手。”

    “是!”

    鼓聲雄渾浩蕩,帶著泰山壓頂的氣勢,向戰場滾滾而來。

    於是再也沒人注意到那些受罰士兵的命運了。

    太陽從初升漸漸至高天,又慢慢下沉了。

    冀州軍終於緩慢後退,讓出這片戰場,並帶走了一些離他們比較近的傷員,順便給那些不屬於他們的傷員補個刀。

    他們來時如海潮,退去時也一樣的壯觀。

    有鳴金,有殿後,士兵們一步步後退時先持刀,防止對麵哪個殺紅眼的撲上來,臨走還捅自己一刀。而後雙方陣營裏都會傳出陣陣弓弦絞緊的聲音。

    距離拉開,又到了弓手幹活的時候,這波退可以阻斷對麵假意撤退,突然衝上來的企圖,進也不虧,屬於不射白不射的範疇。

    幾波箭雨過後,雙方後退到了三百步外,前軍還要繼續保持警惕,後麵已經可以出來些民夫,由士兵帶著,簡單打掃一下戰場。

    和袁紹打過仗後的戰場是很不容易清掃的,因為在這裏,“人”忽然不再是“人”了,“屍體”也就不再是“屍體”,而變成了極其尋常的某種資源。

    一戶三代同堂的人家一般是五到十口人,其中三到五個壯年男子。

    五戶為鄰,五鄰為裏,也就是說,一裏可以出一百個壯丁。

    五裏為一鄉,一鄉可以出六百個壯丁。

    他們在官吏的招募或是征役下,離開故鄉,走過成百上千裏,來到這片陌生的土地上,與陌生的人打了這一仗。

    這甚至不是一場真正的決戰,隻是雙方統帥之間的一次較量,一次試探。

    戰場上扔了大概一萬餘具屍體,冀州人多一些,六七千,青州和徐州人少一些,三四千。

    民夫一腳踩下去,再艱難地將腳從這鋪滿屍體的荒野裏拔出來,他的鞋子質量一定得過硬,否則他可能不得不再一次彎腰,從那堆分不出敵我,看不清部位的血肉中拽出自己的草鞋。

    “不愧是大將軍啊!”有人興奮極了,聲音都提高了些,“這一仗打得袁紹丟盔棄甲,我軍亦收獲頗豐!”

    “若袁紹再這樣往複攻來幾次,怕不是要卷旗而逃了!”

    “以大將軍之高明,豈容袁逆逃回冀州!咱們必定要——”

    “主公!主公!大將軍雖清素節約,也該犒賞三軍,提振士氣!”

    “我看等這一仗打完,咱們就可以向朝廷上表了!”

    陸懸魚聽著耳邊忽遠忽近的嘈雜,目光卻始終在那片戰場上。

    有星星點點的光亮自荒野而起。

    初時隻有一兩點,漸漸越來越多,像冬夜裏漫天星辰墜落搖曳。

    那隻是一支支燃燒的火把,代替了那些將要遠行的鬼魂行走在沒有生機的荒原上。

    “將軍”

    她迅速將目光收回。

    張遼騎馬過來了。

    他的臉上有幾道擦傷,並不嚴重,他自己也不在意,“今日我與子龍將軍各自為戰,誰的軍功更高一籌”

    “誰也不夠,”她笑道,“你們誰也沒將袁紹的馬鎧兵引出來。”

    這位青年將軍聽了,就有點羞愧地低下頭,要是兩隻耳朵更靈活些,估計也一起耷拉下去了。

    她趕緊安慰他,“我在同你說笑。”

    “我觀袁紹今日用兵,與往日大有不同,”張遼說道,“必有高明之士為他出謀劃策,才這般謹慎。”

    她忽然想起那個漂漂亮亮的壞筍。

    “咱們總有機會逮住痛打他一頓,”她說道,“先回營複盤,再作計較。”

    張遼聽了就很高興,伸手拽住了一旁牽過來的坐騎,候著她上馬,再一同回營。

    她上了馬,周圍的令官旗官親兵,還有謀士和其他中軍營的人,都跟著一起翻身上了馬。

    一大群人簇擁著她一個。

    那些出身高貴的,年輕俊美的,聰明博學的,忠心耿耿的人,都在時刻注意著她的神情與舉動。

    她微微笑著,輕夾了一下馬腹,馬兒便跑了起來。

    有執旗兵在前,於是她的大纛,還有那寫滿了官職與爵位的旗幟都在夜色中輕輕飄了起來。

    路上的士兵聽到馬蹄聲,看到這隊威風凜凜的人馬,都立刻恭敬地讓出道路,屏氣凝神地等待大將軍經過。

    ——什麽人敢對她不敬呢

    ——看看那戰場,那是她的功績,她的明證啊!

    犒賞三軍是不可能犒賞的。

    東邊是主公的大本營,被袁紹重兵隔絕開了;

    西邊是打得稀爛的豫州與京畿,百姓能自給自足不找他們討飯就是好樣的;

    南邊的劉表劉勳被袁紹散布出去的流言說動了,有糧草,但是不願意頂著袁紹的壓力冒死往這裏送。

    於是大家必須過得節約一點,再節約一點。

    糧食要節約,軍用物資也必須節約,比如黃昏時敵軍都撤退了,這邊還要射一波箭雨,回去後就受到了軍需官委婉的批評。

    箭矢這東西,那也是一支支打出來的,都用完了,弓兵怎麽辦你還能憑空變出十萬支箭嗎

    正一邊吃飯一邊挨訓的陸懸魚聽了這話,兩隻眼睛下意識地奔著諸葛亮的位置就去了。

    那個位置上沒有人。

    她臉色一變,“小先生呢!”

    “大將軍適才走神了,”端湯給她的小五小聲說道,“小先生去鉤鐮營看士兵訓練了。”

    主公神色有點古怪地看看她。

    “今日與袁紹交手,大將軍有何臧否”

    ……被主公這麽稱呼,就怪怪的。

    “挺棘手的,”她坦誠地說道,“我知道他一定會敗,但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敗的。”

    這沒頭沒腦的話給劉備逗笑了。

    既不知如何擊破他,卻知道他必敗無疑,這是什麽道理

    這道理就是……三歲稚童也聽過“官渡之戰”,知道曹勝袁敗,但這仗具體是怎麽打的,她就不知道了。

    哪怕她知道的更詳細些,其實也是沒用的。

    因為並不會有一個許攸和她是發小,會在大戰時突然跑來投奔她。

    沒有許攸,她就不知道袁紹在哪裏屯糧,也沒辦法打著許攸的旗號悄悄接近屯糧地而不被士兵警覺。

    她當然也不知道曹操在一把火燒烏巢之前,也已經和袁紹互扯頭花到糧盡,甚至無以為繼的地步,但凡他有路可走,未必會冒險走這一步。

    因此有些戰役後人看是驚豔,但對當事人來說,可能跟賭命差不多。

    陸懸魚不好賭,於是也陷入了和袁紹對著放血的困境中。

    目前戰損率一比二,暫時她領先。

    但真以給這幾萬大軍放幹血為代價將袁紹趕回河北,她也沒臉再見江東父老了。

    陸懸魚抱著飯碗在那裏發呆,主公看了也不吭聲,很是同情地將自己沒動過筷子的一碟肉端起,放在她的麵前。

    雖然軍糧要計算著吃,但今天算打了個勝仗,士兵們還是有肉湯喝的。

    司馬懿吃的依舊比別人好些,他也沒去中軍帳,而是在自己的帳篷裏一邊看戰場上搜集來的信息,一邊拆解一隻肥肥嫩嫩的烤鵪鶉。

    打仗時並不是隻有主帥自己的旗幟上有姓,下麵那些大營的武將與校尉各自也有旗幟,方便主帥一個個按圖索驥。

    自己這邊是這樣,對麵也一樣。袁紹的十萬大軍自然不是他自己統領的,下麵也有許多武將統領自己這一營的兵馬,他也要將那些中級軍官一個個對上號,從中抽取一位幸運對象進行重點研究。

    司馬懿一邊看,一邊吃,一邊讓仆人為他翻頁。

    吃著吃著,忽然覺得不對。

    “前一張,前一張,”他說,“我再看看。”

    仆人趕緊為他將上一張紙放下,上麵寫著冀州軍側翼某個營上掛著“牽”字旗。

    “就這個!”司馬懿快樂地揮舞了一下手裏的鵪鶉腿,“可算又落我手中了!”

    當然,這位武將是一點錯沒犯過,一點仇也沒與他結過的。

    但那又怎麽樣呢

    這場大戰中,交戰雙方互有仇怨的,本來就少之又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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