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章 第二百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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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袁紹醒來時,急怒與焦慮片刻之間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似乎回到了年少時的園子裏,以他此時的模樣,去拜見他的母親。

    她出身低微,原本是用來招待客人的婢女,因為生下了他而成為真正的“妾”,這不僅令她,甚至也令她的家人倍感榮耀。盡管她因為後宅裏的傾軋而死得很早,但汝南袁氏怎麽會對奴仆吝嗇呢因此她的死在許多年後,仍然讓她的兄弟們獲益匪淺。

    她死得早,因此當袁紹在半夢半醒間見到她站在水邊微笑著望過來時,水裏的倒影依舊嫻靜美麗。

    她穿著一件青色的罩袍,頭上插著一朵淡粉色的鮮花,整個人就像盛開在水邊般鮮妍。

    可水中倒影映出來的他已經不是那個舊日裏的孩童了。

    ……也不是意氣風發的三軍統帥,河北雄主。

    那水影影綽綽,看不分明,讓他不得不湊近了去望,卻望見了一座巨大的墳塋。

    那是他宗法上的父親的歸宿。

    那是他的歸宿。

    袁紹的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親切感。

    他很想要一座封土高峻的墳塋……最好將母親遷到他的身邊,一起葬在冀州,方便三郎時時祭祀。

    他的靈魂似乎已經走向寧靜而溫暖的終點,幾乎馬上要見到親人的容顏。

    有人將他喚醒了。

    不是一個人,是很多,很多人。

    每一雙眼睛都是血紅的,每一雙眼睛裏都藏著對他的擔憂和忠誠,以及對自己家族未來命運不確定的焦慮。

    ——有什麽比兩軍對壘時主帥病重更可怕的事嗎

    對麵想盡一切辦法都無法突入中軍,斬將奪旗,你這邊主帥自己死了,這傳出去,這仗還能打了嗎

    他們此時就是這樣更咽著趴在他的榻下,密密麻麻一排接一排的腦袋俯在那裏,忐忑不安地等待泰山府君的宣判的。

    “主公!主公醒了!”

    有人歡呼了一聲,立刻又有人態度嚴厲地阻止了他。

    “主公榻前,豈能如此失態!”

    於是歡呼又轉為了更咽。

    “在下見主公這般……真是……真是……”

    一人號泣而言,餘者莫不垂涕。

    袁紹在這輕飄飄的夢境中醒來時,尚有那麽一點感動,但下一刻立刻就沒了。

    因為有人一邊哭,一邊還不忘記告狀:

    “為將者豈可全不避讖緯之事子經將軍督前軍,前軍營嘯,入帳議事,主公便感身體不適——”

    袁紹的呼吸一滯。

    那人剩下的話雖然噎在喉嚨裏,到底有人悄悄說出口了:

    “莫不是衝撞了”

    袁紹的眼睛向後望了望。

    都是可以入帳議事的人,牽招在最末尾處,額頭貼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

    那些溫暖又感動的餘溫已經完全消散了。

    “你們都下去吧。”袁本初疲憊地說道,“留友若在帳中便是。”

    那一雙雙眼睛立刻又盯在了荀諶身上。

    “主公原是想留子經將軍的。”荀諶微笑道。

    “我不能留他。”

    “主公明斷。”

    君臣二人都沉默了一會兒,連後帳裏香爐中的白煙都跟著慢慢地停了。

    隻有濃厚得幾近刺鼻的草藥氣息籠罩在他們的神經裏。

    “什麽事能瞞得過我陸廉小兒安排的那封信,那些商賈所傳流言,還有今日眾人作態,”袁紹冷哼一聲,“不過鬼蜮陰謀罷了。”

    “此非陰謀,”荀諶溫和地糾正了主公,“乃陽謀也。”

    榻上的主公歎了一口氣,伸出一隻手,召仆役上前,為他端來了一碗藥。

    他默不作聲地喝,荀諶也不多言語,隻坐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看,等藥喝盡了,主公也攢足了力氣,又一次開口:

    “我病重若此,不能久待,友若以為如何”

    荀諶臉上的微笑消失了。

    “主公若退兵,尚有調養生息之機。”

    “若我欲問天命呢”

    “牽招可領前軍,督左右。”荀諶這麽說了一句。

    這不是最好的選擇。

    袁紹病得很重,他已經沒有體力指揮中軍,最好的選擇是放權給牽招,總督三軍,一鼓作氣擊潰陸廉。

    ……但即使他願意,冀州人也不會願意的。

    而更重要的是,他們的“不願”不是幹巴巴的抗議,而是會付諸行動。

    河北是世祖的龍興之地,土地肥沃,民生安定,遍地豪強。

    如果是陸懸魚評價,會說這個叫“帶兵入股”。

    這群大地主有自己的莊園土地部曲私兵,他們跑來效忠袁紹可不是自己光杆一個跑過來的,那真是全家老小齊上陣不說,還自帶糧草和軍隊。

    他們當然有資格審視牽招——他帶了什麽他憑什麽節節高升,還拿到了一個許攸都需要撒潑打滾,郭圖連撒潑打滾都沒能得到的都督前軍之職

    因此袁紹必須用溫和而果斷的手腕安撫壓製住這些世家豪強——尤其在他已經病重的此時,這已經是最大限度能給牽招的信任和支持。

    荀諶是個聰明人,他似乎什麽都清楚,甚至連主公想借他之口將這個決斷說出來,再讓他背一背河北世家的罵名這樣的謀算也再清楚不過。

    他就是這樣平靜地說出口的,令袁紹感到一陣愧疚。

    但荀諶微笑著,搖了搖頭。

    被人在背後罵幾句,甚至當麵結仇,算多大的事呢

    “在下愧無正南之氣節,”荀諶平靜地說道,“但在下願盡臣節,隨主公最後一戰。”

    這是袁紹人生中的最後一戰,也是許多人人生中的最後一戰。

    在袁紹吐血之後的第二日,也就是前軍爆發營嘯後的第三日,冀州軍又一次開始發動攻擊。

    這甚至令大將軍也吃驚了。

    她坐在帥案後,旁邊坐著主公,下首處有一大群武將,人人都在看著她。

    “營嘯尚不足三日,軍心未定。”陸廉說道,“他為什麽就打過來了”

    ——說袁紹隨心所欲,想打就打是肯定不對,袁紹在曆史上什麽名聲她不知道,但從這支軍隊的表現來看,他作為一個統帥不說有什麽雄才大略,至少能力是及格的。

    “彼軍糧盡”

    有人試探性問了一句,周圍的人用嗤之以鼻的聲音回複了他。

    “二將軍處有變”

    這個考慮靠譜了些,但他們被袁紹包圍在這裏,也不是時時能和關羽聯絡,睢陽有什麽變故,他們是無法知情的。

    “為何不能是袁譚兵敗呢”又有人樂觀地提出了另一個新方向,還看看坐在一旁的劉備。

    “我二弟三弟自然是天下無敵的!”主公這麽嚷了一句,“但袁紹大營已有動向,睢陽下邳處的書信卻未曾至此,不當如此胡亂猜測。”

    於是短暫的議論紛紛後,眾人又將目光放在了大將軍身上。

    “冀州軍中或許有變。”她簡短地說了一句。

    ……冀州軍,能有什麽變故

    眾人麵麵相覷。

    那一日並州人衝到袁紹麵前時,確實也嚷嚷過袁紹死了之類的話,但這其實是大家一貫幹的事。

    反正擾亂對方軍心又不要錢,不喊白不喊,明明看著袁紹是怒氣衝衝地準備和張遼決戰被拽走,大家也可以這麽嚷嚷。

    至於袁紹本人身體狀況如何,這真是沒人會考慮的事。

    ……畢竟袁紹和劉備年紀差不了幾歲。

    ……區別也就是一個抱孫子了,一個連兒子都沒生出來呢。

    “大將軍似意有所指,”黃忠謹慎地開口問了一句,“不知將行何計”

    “什麽計也沒有。”陸廉答得很快。

    所有人又都沉默了。

    “但我有一個想法。”

    所有人眼睛都亮了。

    陸廉轉過頭看向劉備,“主公,你信我嗎”

    眾目睽睽之下,主公好像突然懵了,但他畢竟是同陸廉相知十年的人,早就習慣了她說話的本事,因此立刻反應過來,還挺挺胸膛。

    “信,怎麽不信”他說,“我要是不信你,會拜你為大將軍嗎”

    “這不夠,”大將軍說,“我要那種‘命都給你’的信任,主公,你信我嗎”

    ……誰也不敢說話了。

    有人悄悄把頭低下去了。

    有人低頭的時候,還偷偷地左右看看。

    有人將臉別開,不敢看上首處這一幕。

    但主公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很是豪氣地衝她露出一個笑容:

    “這仗打的是咱們的基業,可不是要連命都給你!”

    大將軍看了他一會兒,點點頭。

    “主公,把你的本部兵馬,你的親衛,仆役,”她說道,“全都給我。”

    那些低頭的不敢抬頭了。

    偷偷左右看的也不敢再動一動自己的脖子了。

    就連把臉別開的也不敢再轉回來了。

    但剛剛那種古怪的氣氛已經消失了。

    在得到主公的點頭後,大將軍站起身,望向眾將,下達了一個幾乎瘋狂的命令:

    “城中除登樓觀望者外,不留守軍,”陸廉說道,“大營亦如此例。”

    帳中所有人在那一瞬間都感到有一隻無形的手握住了他們的脖子。

    果決又殘酷,偏偏目光十足清醒,因此格外不像那個平日裏隨和而又接地氣的小陸將軍。

    她像一個無人知曉名字的神祇,站在更高遠,更冰冷的地方,正俯視著這片混戰十餘年的大地,並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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