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7章 第二百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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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冀州軍到底有多少兵力

    如果用眼睛來估算,這個數字幾乎是正無窮的。

    不用去數一個個士兵,隻要數一麵接一麵的旗幟就夠了。

    旗幟展開在風中抖動,漸漸成了一片深沉的海。

    晨曦的陽光太過微弱,無法穿透那厚重的海水,於是它又化為了一片幽暗的,陽光無法照射到的土地。

    有士兵全副武裝,自土地間門走過。

    他們的皮膚是慘白的,神情也如此蒼白,像行走在幽暗國度中永生不死的士兵。

    那不是超脫痛苦的真正的永生,而是無休無止,不得安寧,即使沉睡在地下,也要再一次被喚醒的永生。

    他們就是這樣沉默向前,踏過自己父兄鄉鄰的屍骨,踏過自己的骸骨,一步步向著那座城池而去。

    如果有神祇自高天之上俯視這一幕,對此必定是毫不懷疑的。

    ——軀殼會流血力竭,會傷重,會感染瘟疫,最後哭泣著,哀嚎著,或者也可能一言不發,如螻蟻一般死去。

    但這支軍隊不會死去。

    隻要沿著這片戰場一路向北望過去,就會看到那些死去的士兵又複活了。

    他們複活在家鄉更加年輕的子侄身上,複活在衣衫襤褸的民夫身上。

    他們複活在遙遠的北方大地上,軀殼因為承載不住這樣煎熬的靈魂而哭泣顫抖,日夜哀歎。

    但那隻是暫時的。

    在漫長旅途的盡頭,他們的情感,他們的思念,他們紅潤的臉色,以及所有對這片幽暗國度之外的,旗幟之上的,另一個鮮活世界的渴望,都將湮滅在這片戰場上。

    而後他們將等待下一次複活,再一次複活,不眠不休,永無止境,為他們的主君而戰。

    【他們捍衛的東西和你捍衛的東西,】那個聲音似乎又一次響起,【其實沒什麽不同。】

    ……她搖搖頭。

    周圍有人在隨時留心她的動向,即使這樣一個微小的動作,也立刻引起了注意。

    “大將軍”

    她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她的軍陣也很威風,也有許多,許多麵旗幟,在晨曦中如同鮮血凝成的紅雲。

    她的士兵就在海中沉浮,一日又一日。

    疲憊,厭倦,痛苦,他們已經到達了極限。

    她也是如此。

    ……甚至也許對麵的袁紹也是如此。

    他高坐土台上,俯瞰他的軍隊時,心中會不會升起這樣焦慮而痛苦的情緒呢他會不會每每想到輸掉這場戰爭的後果,渾身就會冰冷刺骨呢

    所以,這多奇怪啊。

    沒有人能從戰爭中得到快樂,但還是有那麽多的人,聰明勇敢的,睿智博學的,堅定果決的,一批又一批,像上古傳說裏那些鑄劍的名匠一樣,跳進這滾滾熔爐裏。

    她是爐子裏最鋒銳的那柄劍。

    【我同他們是不同的。】

    【為什麽因為你覺得你的德行足夠說服他們嗎】

    ……不。

    德行是不足夠說服任何人的。

    【我與他們的不同,因為我將會豎起一個榜樣,】她聲音清晰地對自己說道,【後來者想要挑戰的,不再是積屍盈野的血海。】

    他們必須挑戰一座高山。

    那不是她自己築起的高山,是許多個她,許多個與她同行的人,許多她再也見不到的人,共同築起的高山。

    金鉦響起。

    前排士兵一個接一個分開兩腿,將腰微微下沉,屏息凝神,用盾牌將軀幹護住,留出兩隻眼睛在盾後,冷冷注視著越來越近的敵人。

    牽招將目光從正前方移開,又看看兩翼。

    兩翼如雁行,向後收縮。

    一切都如尋常,但羽翼似乎比之前幾日更加厚重豐滿,也許陸廉調動了一支他所不知道的預備隊,護住了兩翼,也許陸廉又一次用流民做掩飾,虛張聲勢。

    許多個不曾入睡的夜裏,牽招都在研究陸廉曾經打過的每一仗。

    她是個粗看完美無瑕,好出奇兵,細看又有些平庸中正的將領。

    每一仗都會贏,但回憶起來,那些出奇製勝都並不令人驚駭。她的主力很少鑽隙迂回,很少分兵,很少用水火,即使用那些奇計,多半也是她麾下武將所為——譬如高順燒繁陽。

    她所倚仗的,除卻她自身武藝之外,就隻有太史慈的青州軍,張遼的並州軍。

    沒什麽稀奇的,打不出冠軍侯那樣的戰績,但就是一次也沒敗過。

    甚至數次即將中軍覆滅,潰不成行時,陸廉總能穩住最後的陣線。

    浮屠教徒說,她身上真的有諸天神佛庇佑——其中有個曾親見陸廉的浮屠僧尤其篤定,口口聲聲說在她的頭頂見到過佛光。

    但這是不可能的,牽招想,她不曾被擊潰,隻是因為她有不被擊潰的本領。

    而他今天必須擊潰她。

    當他出征時,明公沒有什麽要囑托他的話語,也沒有額外賞賜他的東西。

    明公將那件血衣脫了下來,在眾目睽睽之下交給了他。

    ——那上麵沾滿了烈士之血!

    審配就是靠著一腔孤勇,一腔壯烈,才救下了鄴城!

    而他在明公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東西。

    明公的身體快要支撐不住了。

    沒有下一場決戰了。

    明公對他的提拔與賞識隻能到這裏了,因此要求他必須就在今天,以同等的忠誠回報!

    當喝下明公賞賜的那盞酒時,牽招心裏還有許多紛亂的東西,比如明公的病,比如周遭人的目光,比如陸廉的堅韌與強大。

    但當他穿著審配的血衣,策馬前行時,他心中所有的紛亂都消失了。

    那個傲慢又倔強的老頭兒似乎當真走在他的前麵,身影筆直,如同一柄出鞘的長劍。

    兩軍交鋒,沒有任何花樣。

    牽招不再分兵去攻打她的大營,也不去攻打柘城,前軍一萬,左右各五千,這兩萬兵力甚至沒有任何試探,徑直地撲上來。

    這正好是她所能調度的,有戰鬥力的兵力的上限。

    雙方的士兵長著不同的麵孔,但又像長著相同的麵孔,混在一起之後,扭曲成了同樣模糊的一張臉。

    他們怒吼著,咆哮著,聲嘶力竭,區別隻在於對麵需要一步步向前,撕開陣線,而她的軍隊則取守勢,隻守不攻。

    牽招的攻勢很淩厲,她的士兵因此漸漸後撤了幾步,但陣線維持得還很穩。

    她目不轉睛望著這一幕,身邊有人不安地動了動。

    “怎麽了”她問。

    “彼軍中軍軍容甚整,”諸葛亮聲音很低,“不見有何異動。”

    “剛打起來,”她很自然地說道,“能有什麽異動”

    “大將軍不是說,袁紹軍營嘯剛平,立刻決戰,必有蹊蹺”

    “是沒錯,”她說,“可到底有什麽蹊蹺,對麵為什麽要讓你看出來呢”

    小先生暫時陷入了沉思,而她的目光掃向另一側的張遼。

    張遼離她很遠,正在一群騎兵中間門,但仍然敏銳地接收到這個眼神,轉頭衝她笑了笑。

    今天的張遼也同任何一天沒有什麽不同。

    弱者在麵對強者時,大部分情況下是沒什麽機會的。

    隻要對麵不降智,天時地利人和方麵自己也沒占什麽決定性的優勢,那就是隻能蟄伏。

    但也不意味著完全沒機會。

    比如說從冀州軍選了今天出來打仗,再比如說前軍完全不做任何掩飾,擺出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架勢,種種跡象都很蹊蹺。

    時間門是完全站在袁紹一方的,他可以等,等半個月,一個月,等到新兵補充進來,以絕對的優勢兵力耗死她,再從容南下。

    他完全可以一路追她追到長江邊上,期間門無論是劉表劉勳,亦或者鎮守江陵的張郃高覽,都沒有能力阻擋大軍的腳步。

    所以他為什麽要急匆匆出來決戰

    ——這是一個機會,或許轉瞬即逝,因此她必須沉住氣,必須看得分明,必須一鼓作氣,抓住這個機會!

    袁紹的中軍一片平靜,前軍步步逼近。

    混戰還在繼續,機會尚未出現,她還得等一等。

    她的士兵在不斷倒下,前排倒了,後排立刻頂上,伍長倒了,隊率必須拿起鉤鑲。

    他們都在等待。

    她用耐心去等。

    她的士兵用命去等。

    每一分,每一秒。

    袁紹也在等。

    他的眼睛有些花了,目光隻能追隨著旗幟,模糊而混亂地判斷方向。

    但他仍然正襟危坐在他的位置上。

    他穿著他的鎧甲,不是臨出征前工匠們新做好的,精雕細琢十分華美的那件,而是陪伴他很久,稍稍有些磨損的一件。

    鎧甲不能給他力量,但在其他人眼中會有不同的含義。

    士兵們覺得那個統領他們統一河北的統帥又回來了;

    世家則覺得他們的主公身體恢複得不錯,又有了親臨戰陣的可能。

    他們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需要的東西,而袁紹隻覺得渾身忽冷忽熱,幾次都要摔下胡床。

    他到底還是靠著自己的毅力支撐住了。

    “此何時耶”他的聲音依舊穩重渾厚,隻帶了一點旁人不易聽出的顫音。

    親隨立刻回答了他:“主公,辰時過半。”

    他皺了皺眉,“前軍尚無回報”

    有人竊竊私語了一陣後,很是恭敬的語氣響起。

    “陸賊步步後退,敗相已露,牽招將軍必不至令主公久待。”

    “後退多少”

    周圍好像有人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主公可是有所不滿”

    他哪裏是有什麽不滿!

    他的眼睛那樣花,已經看不清遠處紛亂的戰場!他隻想要一個回答罷了!

    袁紹的拳頭默默攥緊時,荀諶忽然出聲了。

    “已有二百步。”

    二百步遠,陸廉已經後撤至營下!

    不錯,她的兵馬經過多日的車輪戰,也該枯竭了!

    她還拿什麽與他相抗衡!

    主公的聲音裏一下子帶上了如釋重負:

    “傳令,中軍向前!”他高聲道,“馬鎧兵待戰!”

    陸廉的前線在逐漸崩潰,這一點是沒錯的。

    越來越多的士兵被殺死,越來越多的士兵開始逃亡。

    臨時被提拔起來的軍官無論是威信還是經驗都不足以拯救這支兵馬,它迅速幾個點的崩潰變成整條陣線的崩潰。

    周圍又有人驚慌失措地嚷了起來,紛雜吵鬧。

    ——他們要不要去投奔袁公啊!

    ——戰場就這麽大,繞開幾十裏路,跑過去就行!

    ——行是行,哪來的臉,哪來的錢!

    他們的聲音傳不進陸懸魚的耳朵裏。

    她依舊安靜地注視著這一幕,注視著自己最後的軍隊像退潮時的海浪一樣傾覆破碎。

    【那是怎麽回事】

    【前軍和左右翼怎麽脫離開了】

    【袁紹的中軍,為什麽此時才下場,又走得那麽急】

    她聽到自己問自己的許多個問題。

    直到那些問題漸漸匯聚成一個明晰而荒謬的答案。

    ……那是她想要的答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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