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8章 第二百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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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陸懸魚能看出來的問題,牽招一定是更早發現的。

    但他沒有辦法。

    他已經盡最大努力去調整自己的前軍與兩翼的距離,但這畢竟不是日夜操練的表演項目,那些校尉不曾受他恩惠,不曾與他同甘共苦,他們每一個對自己營的士兵都有不同的要求,他的命令下達到營,再由校尉傳遞給士兵時總要慢一拍,他怎麽能指望如陸廉一般如臂使指呢

    但他仍然暫時居於上風。

    陸廉的前軍已經漸見潰敗,冀州軍也準備驅趕前軍潰兵,衝散中軍。

    雙方前軍都已經不如當初,這片戰場也是如此。

    他們都很疲憊,而這方圓數十裏又充斥著惡臭的氣息。有人摔倒了,來不及爬起來,先是控製不住自己地大吐特吐一陣。運氣好的抹抹嘴,拎著長刀繼續衝上去作戰,運氣不好的,一彎腰一低頭,一輩子就交代在這裏了。

    這再也不是什麽大漢精兵的巔峰對決,這是在泥巴裏打滾。

    他的士兵體力更勝一籌,因此能夠壓製著對麵的士兵,但終究都是一臉一身的爛泥,難看之至。

    這個疲憊的中年武將想到這裏,將目光望向遠處被中軍重重保護的大纛。

    她的前軍士兵正在潰敗,正在死去,而她無形無質的目光似乎仍能穿透戰場,紮進他的心裏。

    她是不會敗的。

    越到了這樣狼狽的境地,她越有絕處逢生的決心和意誌!

    所以他不能——他不能給她這個機會!

    他必須將戰果擴大!必須一鼓作氣,用潰兵衝散中軍,將前軍與兩翼一同壓上,為主公的馬鎧兵創造決勝的時機!

    太陽一動也不動,有烏雲緩緩而過,將這一刻暫時凍結住。

    陸廉的前軍開始推推搡搡,有人要跑,有人要攔,短暫地陷入混亂,但不會持續很長時間。

    要麽她親率中軍壓陣,如她在過去十數年裏做過的那樣,要麽她就隻能做好撤回大營打攻堅戰的準備。

    但這兩招,牽招都已做好準備——他令兩翼包抄,驅趕陸廉自己的潰兵,衝垮自己的軍陣時,主公正可放出馬鎧兵!

    若她準備困守孤城,那更是不戰而降的行為——青徐兗豫四州兵力枯竭,遍地狼煙,她是再也找不到一支援軍的!

    ——但,這畢竟不是她在指揮有什麽失誤。

    此刻無論是牽招荀諶,還是冀州中軍土台上的人,看得都很分明。

    袁公就是已經有了吞並天下的實力!

    河北兵馬如此雄壯,生民如此繁茂,他們的兵馬糧草是源源不斷的,而陸廉打一場少一場,隻能漸見枯竭!

    他們怎麽比!她縱然韓白再世,又如何能勝過這一場!

    蒼白陰沉的海浪漸漸湧了上去,灰燼般的泡沫衝刷著徒勞抵抗的防線。

    依舊有人身先士卒,衝鋒陷陣,想要努力將崩潰的陣線重新挽回,但那陣線像是以沙礫築成,在不斷的衝擊下漸漸消融,最終被海浪吞噬。

    在這樣的局勢前,堅持還有什麽意義呢

    “陸廉!陸廉的中軍撤了!”

    “彼軍敗矣!彼軍敗矣!”

    陸廉的中軍沒有向前,沒有頑抗,而是集中起來,向著包夾過來的右翼而去!

    人人都是知兵的!這再明顯不過,就是突圍的征兆——大局已定!

    陸廉已逃!

    大局已定!

    甚至就連荀諶都失態地向前走了好幾步,一臉驚駭,不可置信地注視著這一幕!

    “主公大業可成矣!”

    “可笑陸廉小兒,枉逞聲名,還不是敗在主公手下!”

    “我看不出今夜,劉備便

    將倒戈棄甲,以禮來降了!”

    “荊州劉表,廬江劉勳,皆如土雞瓦狗,江東孫權小兒,更是不堪一擊!”

    “恭喜主公!恭喜主公!”

    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終於令端坐在土台上,根本看不清戰場狀況的袁紹臉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他終究是對得起他的兒子的,他對得起三郎,也對得起大郎和二郎。

    不錯,他確實想要三郎繼承他的家業,可是等他打下了黃河南岸的州郡,他難道會虧待自己的兒子嗎弟弟難道會對兄長不恭不敬嗎

    他終究是可以坦然閉上眼睛的。

    袁紹心裏這樣念著自己將為兒子們留下的遺產,整個人混沌著,很想要倒下的時候,忽然有人大喊起來!

    那不再是得意洋洋,變著法兒阿諛奉承的吹噓之聲了!

    那聲音裏有驚駭,更有急切!

    “主公!主公!彼軍有變啊!”

    陸廉舍棄了她的前軍!大營!城池!

    她帶著數千本部兵馬,那是她最後的士兵,卻沒有向著包圍圈外逃去!

    她奔著中軍來了!

    那麵大纛,奔著中軍來了!

    她的士兵在跑,頂著隨時將要落下的箭雨在跑。

    她也在跑,她跳下馬,拎著劍,跟在他們中間。

    這樣對她的視線沒有什麽好處,她不能騎在馬上,高過眾人一頭,去遙望冀州軍的動向了。

    她壓根不準備再去東張西望。

    “三百步!”

    她的士兵還在奔跑。

    “二百五十步!”

    有金鉦急促地敲起來。

    “二百步!”

    箭雨仍然沒有落下!

    “一百五十步!”

    身後已經有腳步聲遠遠傳來!

    “將軍!牽招領兵追來!子龍將軍去攔他了!”

    她的嘴角輕輕翹起。

    露怯了!

    牽招露怯了!

    他丟下了唾手可得的前軍潰兵,丟下近在咫尺的大營和城池!

    什麽戰利品都不要,什麽功勞都不搶,一心一意轉過頭來追趕她了!

    那絕不意味著牽招格外赤膽忠心!那意味著袁紹的中軍出現了她所不知道的大問題!

    為了這場戰爭,她不止舍棄了她的前軍、大營、城池。

    ——她舍棄了舊日裏的一切!

    現在輪到牽招,他能不能舍棄掉他的主公!

    “一百步!”

    “箭雨!箭雨!”

    中軍指揮需要艱澀到什麽程度,才會在敵人已經衝到百步時才放出箭雨

    可是即使放了箭雨,中軍仍然在用側翼對著她啊!

    她的心是冰冷的,但又燃燒起了熾熱奪目的藍白火光!

    “今日一戰,我為選鋒!”

    她的劍破開烏黑的海水,灰白的浮沫。

    她向著袁紹來了!

    她最後的士兵也向著袁紹的本部兵馬來了!

    ……這怎麽可能呢

    她那不足五千的兵卒,怎麽能向著袁紹這數以萬計的中軍衝來呢

    天下怎麽會有這樣不怕死的選鋒,這樣不怕死的主將!

    可是這支中軍在按照號令,一步步向前,向著陸廉已經潰散的前軍,還有地平線盡頭那遙遠的大營與城池前進。

    想讓它調轉方向,想讓它迎擊陸廉這突如其來的兵馬,是需要袁紹本人口令的!

    這也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主公們需要自己的軍隊打勝仗,需要自己的將領勇猛善戰,機敏果決。

    但同時還需要他們聽從自己的調控和指

    揮,這一條的重要性甚至超出了對他們領兵作戰能力的要求。

    如果主公下達的命令和武將自己的判斷發生衝突,聽誰的

    ——當然是聽主公的!如果聽武將的,那不就成了他自己的私兵了!

    兵書雖然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說法,但那畢竟是將領獨自領兵在外作戰,可不是在袁紹眼皮下自作主張!

    主公就在土台上看著他們!主公說向前,他們怎麽敢停下來,怎麽敢向左右而去,迎擊陸廉的分兵!

    主公終於醒了。

    就在中軍被撕開一條口子,周圍親衛已經手忙腳亂地開始準備阻擊陸廉時,他艱難地咽下了一口血,用盡最後的力氣大喝一聲!

    “高幹!高幹何在!”

    他有馬鎧三百,尚未動用,而陸廉已是強弩之末!

    這不是動用馬鎧最好的時機,但袁紹與牽招,甚至與陸廉心中所想,竟然出奇的肖似。

    ……這不是光輝傳奇的一戰,這是泥巴裏打滾,用指甲抓,用牙齒咬,用頭,用腳,用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去拚殺的一戰。

    他不再肖想贏得漂亮體麵,不再考慮兵馬損失。

    他甚至連天下都不在乎了。

    他必須贏下這一戰,就在今天,就在此刻。

    ——我們呢

    我們要如何贏下這最終的決戰

    披了馬鎧的戰馬還是戰馬嗎

    張遼說,是,但不完全是。

    騎兵最大的威脅是速度,當騎兵跑起來後,能威脅騎兵的東西不多。

    當騎兵和他的戰馬披上鐵甲後,那些原本能威脅到他們的東西也幾乎不存在了。

    所以停下的馬鎧兵尚可一戰,奔馳的馬鎧兵對上步兵,不可戰勝。

    ——鉤鐮兵也不能戰勝嗎

    鉤鐮兵會死很多很多,直到他們士氣崩潰,你不能指望他們戰鬥至最後一人。

    所以不能冒這個險,不能讓鉤鐮兵獨自麵對衝鋒踐踏而來的馬鎧兵。

    不能讓馬鎧兵有衝鋒被阻,立刻後撤,整理陣型後再次衝鋒的機會。

    必須在這些重騎兵第一次衝鋒時就留下他們。

    ——那要怎麽樣,才能讓鉤鐮兵有更大把握留住馬鎧兵呢

    “溫侯當年曾嘲諷袁紹不知兵,比不過並州鐵騎縱橫突騎的精妙戰術。”張遼這樣說道。

    他是在那個冰冷的夜晚,照在月光下與她聊起這件事的。

    張遼的神情很平靜,像是在說“我知道哪一坊的胡餅最好吃,你聽我的,明天咱們就去他家”之類的事。

    他一直以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除了吃東西的口味和她有點不一樣之外,其他都很商量得來。

    他也是用這種口吻說起馬鎧兵的。

    對麵中軍分開一條路,她立時警覺,身邊鉤鐮營大聲呼和,剛將背後的鉤鐮取下,那支烏黑的騎兵就走了出來。

    他們剛開始走得不快,逐漸開始小跑,而後騎兵呼喝,戰馬抖擻,帶著鋼鐵鑄成的冰冷而磅礴的氣勢,向她而來!

    時間算得正好,像是兩邊商量過一樣。

    張遼的騎兵從她身後奔馳而過,有風卷起旗幟,遮蔽住了她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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