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1章 第二百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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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支趕來的兵馬並不體麵。

    關羽和徐庶用了一些手段,將蔣奇的主力短暫引開後,才將城中主力派出來。

    這很冒險,且違反了劉備的軍令,畢竟劉備要他們守住睢陽,隻有守住睢陽,才能北援下邳,南助江陵。

    但徐庶說服了關羽——此一時,彼一時,他們守睢陽是為天子嗎此時袁紹同主公決戰,若是柘城有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柘城要救,但睢陽也得守。

    至於要怎麽才能守得住,留下來守城的徐庶沒說,關羽也沒追問。

    當他奔赴柘城時,關羽對自己身後的這座城池是很放心的。

    一百裏的路程,他隻用了一個日夜就趕到了。

    他的士兵不疲憊嗎不困倦嗎張開枯槁的嘴唇,努力啃咬冰冷堅硬的餅子時,不會覺得難以下咽嗎

    但那都是極其奢侈的想法。

    他們自然是會感到苦累的,但他們的主將棄了馬匹,走在他們中間,這令最愛發牢騷的士兵也不得不服氣。

    ——你們可曾記得征討袁術那年

    ——自然是記得的,自那之後,咱們再也沒見過比壽春城更富庶的城池!

    ——在那之後呢

    在那之後,他們陷入了一場又一場的苦戰中。

    他們打曹洪,打於禁,收複淮陰,血流漂櫓!他們自然是記得的!

    ——可不要胡亂攬功勞啊,最艱難的那一仗,是你們攻下的嗎

    那些嘴唇開裂的士兵沉默地嚼著餅子。

    最艱難的那一仗,是陸廉打下的。

    他們當中有人被暫調過去,但更多的士兵被留在淮陰,尤其是那些身上帶傷的,好好地休養了許久。

    如果他們也去了馬陵山,又有多少人能活到現在呢

    ——他們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既然欠了別人的恩情,難道在恩人危難之時,也要計較多走幾十裏路的疲憊嗎

    那些士兵心服口服了。

    即使在接下來遭遇蔣奇的追擊時,他們仍然保持住了絕對的士氣。

    當這支關羽率領的援軍出現在冀州軍的視野內時,他們麵色憔悴,雙腳腫脹流血,戎服上也沾滿了塵土。

    但他們這樣堅決的出現,本身已經足以令中軍被攻擊的冀州軍感到膽寒,何況他們當中還有一個關羽!

    但對於冀州人而言,這一仗並不是真的敗了。

    他們失去了大戟士,失去了馬鎧兵,他們的前軍已經崩潰,中軍受襲,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們已經沒有了決勝的籌碼,但這不意味著必敗無疑!

    他們還有大營,有後軍,中軍有效忠袁紹的兵卒,前軍的牽招甚至在努力收攏潰兵,組織反擊!

    這樣龐大的軍隊,即使潰敗也不會像冰雪消融一般迅速,它總要經曆一場真正的疾風驟雨,總要給敵人留下刻骨銘心的傷痕!

    荀諶正是如此做的,他站在土台邊緣,即使有箭矢向他而來,數番射中身邊護衛也不曾後退。

    於是他同土台上鬧鬧哄哄的謀士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謀士們護著已經昏厥過去的主公,他護著主公的這片戰場。

    即使是在陣前,爭吵也不可避免了——

    “爾等如何擾我軍心!”這位俊秀如玉的世家貴公子第一次露出了憤怒得幾乎扭曲的神情,“今日若是撤兵,河北數萬兒郎豈不白白拋骨於此!”

    “若不撤兵,”辛評咬牙道,“恐主公有所閃失!”

    “爾等護主公撤離便是,”荀諶怒道,“主公可撤!大纛不可撤!”

    辛評的目光忽然靜了下來。

    土台之

    下,有無數人在煙塵鮮血中翻滾沉浮。

    土台之上,那一麵麵旗幟的歸屬者在冷眼看著荀諶。

    他們不僅是謀士,他們更有自己的部曲私軍!聽令於主公沒什麽問題,主公是河北共主,人人信服——但荀諶,就是另一回事了。

    “荀諶,你身居何職,敢行此獨斷之事”

    荀諶那雙冷冽明亮的眼睛裏突然卷起煙塵與鮮血,頃刻間變成了一場風暴。

    在那一瞬間,辛評甚至覺得荀諶將要衝過來一劍殺了他!

    殺了他!殺了所有想要逃離戰場的人!

    他眼睛裏的瘋狂告訴自己,荀諶是做得出這種事的!

    ——但那是為了什麽

    為主公嗎

    奪回指揮權,將這場戰爭堅持到最後一刻嗎!

    他要當第二個審配嗎!

    他荀友若是那樣忠肝義膽的人嗎!

    他一旦捅出這一劍,不僅是他,還有留在冀州的荀氏族人,都將受到河北世家最酷烈的報複!

    他能下這個決心嗎!

    可是看看他的目光,看看他一步步走過來的姿態,他那狂怒的神情!

    辛評一瞬間覺得自己從頭發到脊椎一片冰冷,有密密麻麻的針紮在了他的脊背上,令他幾乎不能呼吸。

    他就是那樣僵硬地看著荀諶向他走過來的。

    一步,兩步,三步。

    荀諶的腳步忽然停了。

    他眼中的風暴也停歇了。

    他在須臾間展露了自己的野心,但最終沒有像他的兄長那樣執著決絕。

    長劍被丟在了塵土裏,在鋪天蓋地的金鼓聲中,無人能聽到那一聲清響。

    那些被剝離下去的情緒碎片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

    “咱們,”他的聲音平靜得好像坐在鄴城外那株古樹下,與他們飲酒閑聊時一樣,“咱們撤吧。”

    那支輝煌如朝霞的軍團跟著它的主君,也迅速地撤出了戰場。

    山巒深處發出了隆隆的巨響。

    碎石與樹木,泥土與冰雪,分崩離析,頃刻之間,隻剩一片狼藉。

    勝負已定,但戰場還有許多事要做。

    冀州軍崩了,從一個個大的軍陣崩成以千人小營為單位的許多股兵馬,並且奮力地逃離戰場。

    雖然逃離,但他們仍然是有戰鬥力的,他們現在不必為主公而戰,但成建製撤退無疑能增加存活幾率。

    尤其是牽招所控製的前軍,即使主帥已撤,這萬餘兵馬竟還在死戰不退,有人因他的死戰不退而得以成功逃走,有人則被他的勇烈感動,留在了戰場上。

    針對這一點,諸葛亮和司馬懿頭一次有了不同的見解。

    諸葛亮覺得隻要讓他們投降就好,士兵們知道投降不殺,那就大大減少負隅頑抗的幾率。

    司馬懿覺得這招可行,但最好別讓大將軍出來喊話,省得將來撕毀承諾時臉上不好看。

    ……諸葛亮沒想過“撕毀承諾”這個選項,被驚呆了。

    於是兩個年輕人爭論了幾句,並且很希望大將軍給出一個答案。

    大將軍什麽也沒聽見。

    他們贏了。

    他們贏了。

    他們贏了。

    這個念頭在陸懸魚的腦子裏轉過來,轉過去,在她的舌尖上跳來跳去,就是說不出口。

    就好像長時間注視一個字後,短暫地不認得它一樣。

    她背負著勝利的期望走了太久,走過了農人耕種的春,走過頑童嬉水的夏,走過鳥兒吃得肥肥胖胖,一心準備南飛的秋,走過冰雪紛飛,闔家守在爐火旁閑談的冬。

    她將四季拋灑出去,換來了這場勝利!

    定鼎中原的勝利!

    袁紹的十萬大軍,那如日出山嶺般光輝絢爛的大軍已經被她打敗了!

    那些冀州人的父母妻兒倚門而望,哭瞎了眼睛,也等不來她們的父兄夫君了!

    放眼望去,天下再無人能與她的主公相抗衡!

    主公之下,再無人能與她的功績相提並論!

    當初曾屈居小沛的“小沛公”,今時今日終於成為了天下霸主——她想要的那個沒有戰爭的未來,就要觸手可及了!

    ……可是,她來的還是太晚了一點。

    她還是適應這個世界太慢了些。

    為什麽在她剛剛來到雒陽城外時,不能想方設法,拉起一支兵馬,成為一名將軍,擊敗董卓,擊敗袁紹袁術,擊敗孫堅呂布,擊敗皇甫嵩朱儁,以及所有,所有,所有她知道的或是不知道的諸侯呢

    如果她能在出現這個世界上時,立刻拿起黑刃,無休無止地戰鬥,她是可以拯救這個世界,拯救她所見到的,無窮無盡的死亡的!

    她還可以拯救東三道上所有的鄰居。

    在張公遇見她之前。

    在羊喜死於西涼騎兵馬下之前。

    在遷都長安之前。

    在徐州生民不曾浮屍泗水之前。

    在幾十萬兵卒民夫不曾埋骨這片戰場之前。

    張遼找到陸懸魚花了一些功夫。

    他的戰馬被一名馬鎧兵劈斷了腿,那個馬鎧兵明明已經被士兵用鉤鐮釘在了地上,誰能想到在臨死前竟然爆發出這樣的戰鬥力。

    他摔在地上,有披了馬鎧的戰馬不顧一切地衝過來想要踩死他,他因此受了傷,一條臂膀也被踩斷了骨頭。

    他終究是活了下來,他的並州騎兵也是如此,傷亡慘重,清點時十不存三四,隻比鉤鐮營稍好些。

    但他們終究還是全殲了馬鎧兵。

    在戰鬥結束後,張遼便搶了太史慈派過來的傳令兵的馬,趕過來看看陸懸魚。

    她的大纛還在,指揮權移交給了劉備,人不見了。

    他最後在戰場的一個角落裏找到了這位很像狼狽逃離戰場,“僅以身免”的大將軍。

    那裏曾經有個村莊,雖然被雙方拆得差不多了,土牆被推倒,木頭被搬走,水井被填塞,剩下還有點什麽都一把火燒掉,但從土路和殘垣的痕跡,還能依稀看出它的輪廓。

    有士兵和民夫跑來跑去,給敵人補刀,給自己人抬回去,所以她待的那個地方也不算很冷清。但她躺在一堵矮牆的陰影下,硬是沒什麽人注意到她。

    她像是在注視著天空中瑰麗的晚霞,又像是短暫地睡著了。

    這讓張遼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安,他急匆匆地跳下馬,三步並兩步上前,想要探身查看她的呼吸時,陸懸魚忽然睜開眼。

    她看看他的臉,看看他臉上的鮮血,又看看他肩甲上的箭頭,鎧甲上被馬槊戳出來的坑洞,以及可憐兮兮耷拉下來的臂膀。

    她好像一點也不關心他,至少是沒有露出半分心疼的神色。

    她隻是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在他伸出一隻手時,握了上去。

    她還有很多事需要處理。

    還有周邊一些零星的冀州軍需要打掃,還有下邳的戰況,以及那些戰俘,還有大營,大營……

    張遼似乎摸了摸她的頭發。

    他的嗓子很啞,說話時帶著不易察覺的艱澀。

    “明日再辦慶功宴吧”他問,“休息片刻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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