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2章 第二百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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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爭的收尾工作足足持續了兩天,                當然主要歸功於都督前軍的牽招。

    他不僅前軍轉後軍,出色地完成了殿後工作,讓袁紹的親軍得以撤出戰場,                甚至在被青徐兵馬重重包圍之後也沒有投降。

    ——為什麽不能投降呢?

    他的主君已經棄他而去,                他的兵卒已經疲憊不堪,                而這場戰爭再也不會有任何的轉機。

    甚至連劉備都又一次親至,企圖好好地說服他。

    “子經前日見我時,                因兩軍對壘之故,不便敘舊,                今日大戰已畢,何必待我如仇寇?”

    隔著兩軍重重戈矛戟鉞,                牽招平靜地看著那位故人。

    “那一箭不曾射中使君,”牽招說道,“令我對得住故友,                卻對不住主君。”

    “你當真要棄了這個舊友嗎?”

    與那一日在柘城相見不同,今日的牽招鎧甲外麵穿了一件很奇怪的罩袍,像是用曲裾改成的,                明明是墨色的綢緞底子,                上麵卻沾滿了陳舊的血跡。

    “我不能因舊友而失大節。”

    他拄著刀,                站在那裏,緩緩喘氣,                那張被戰爭改變的容顏又好像與二十年前漸漸重合了。

    他是經常這樣用這樣平和的語氣勸誡劉備的,沒什麽大事——比如說少鬥鬥雞,                少玩玩狗,                還有花錢也得量入為出,                你既然平時愛好出去溜達,                好歹別買那麽金貴的衣服,                既不好洗,又不好縫的……

    他的親兵在用哀求的目光看著他,很希望這位與劉備有舊的將軍可以從善如流,放下兵刃,體麵地投降。

    但牽招是不可能投降的。

    他受袁紹的提拔,已存死誌,何況袁紹又將審配的血衣送給了他呢?

    因此不僅他沒有降,他身邊最後僅剩的兩千餘人也沒有降。

    有人將那件衣服呈給了劉備。

    上麵是新鮮的血疊著陳舊的血,將罩袍又一次浸透。

    劉備遲疑了很久,“河北有這樣的義士,袁本初究竟如何敗於我手?”

    “他身邊不隻有這樣的義士。”簡雍說到。

    大營的火已經熄滅了。

    有人趕著俘虜,分門別類地重新往營裏塞。

    一邊塞,一邊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

    比起他們心事重重,甚至很難感受到戰爭勝利所帶來的快樂的主帥,士兵們的情緒恢複得更快,他們也有更多可以宣泄的渠道。

    比如說主帥一句話也不說,找地方躺著的時候,他們也躺下了,累的。

    累得似乎說不出話,腦袋一陣陣的眩暈,不知道怎麽贏的,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真的,他不是在做夢吧?!

    他們摸摸自己的臉,再狠狠心用粗糙的大手狠狠擰一把,連著臉上的凍瘡一起開裂,疼得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終於心滿意足了,可以大聲地嚷嚷幾句,對著天空,嚷嚷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的話。

    他們贏啦!

    他們不知道大將軍心裏那個遙遠而美好的世界什麽樣,可他們心裏裝著那個未來無比清晰!他們打了這麽大一仗!他們立了大功!大將軍軍紀嚴整,但不嚴苛,按規矩他們是可以輪流歸鄉休假的!

    背著他們的行囊,揣著他們的竹籌,騎上一頭氣派的騾子,或許騾子可買可不買,可是腿腳一定要快!因為還有許多同袍的竹籌也要送回家了!

    通貨膨脹這種詞他們聞所未聞,但大家一起往家寄錢!還是春耕時!會怎麽樣?!

    耕牛要漲價啦!農具要漲價啦!開墾過的田地要漲價啦!

    還有那些輕薄美麗的絲帛也要漲價了!這些小夥子背著沉甸甸的行囊回來,十裏八鄉的女郎一定會細心打扮起來!目光如炬地在其中選個英俊又老實的好郎君!自己家

    有沒有妹妹?有沒有女兒?他當初在營裏就看中一個勇猛又關心同袍的新兵,必須得先下手為強!趕緊訂親!趕緊成婚!趕緊生娃!

    一眨眼,蕭條的村莊裏就會滿是小娃子們跑來跑去的身影,再一眨眼,荒蕪的原野又變回男女布野,農穀棲畝的模樣啦!

    這些渺小的願望將他們的胸膛填滿了,他們躺在同袍與仇敵的鮮血上,滿心滿眼卻都隻是故鄉那片春風拂過的田野。

    他們想著想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再被軍官一腳踹起來。

    “不知羞!關將軍處尚需人手,爾等偷閑也就罷了,還在此處作甚兒女態!”那個腦袋上被手法很粗糙的軍醫簡單包紮過的小軍官大聲叱罵道,“趕緊去幹活!否則今天沒有晚飯吃!”

    一群糙漢子就這麽被罵得趕緊爬起身,有點羞羞答答地擦了眼淚,然後一溜煙地跑了。

    既然躲起來偷偷哭會被人嘲笑,那換一種宣泄方式吧。

    一邊清點俘虜,給他們趕進營,一邊踹他們幾腳。

    踹他們的理由是很多的,兩軍交戰打出火來隻是其中一種。

    袁紹留下的冀州軍大營建得這麽好,這麽寬敞闊氣,井井有條,還有小山一樣的輜重,尤其是財物,金的銀的布的絲的,看了就嫉妒。

    再踢幾腳。

    有軍官在,更大的動作不敢做。

    但冀州人還是很委屈,不過倒也不敢說什麽,就眼淚汪汪地看著,直到看到一隊擎了大旗的騎兵簇擁著一個中年人進了營,路上所有的軍官都很恭敬的樣子。

    “那是什麽人啊?是陸廉嗎?”他們竊竊私語,“怎麽年歲有點大?”

    “那人長胡子的!”

    “……離得遠,看不真切,況且胡子也不多。”

    有性情暴躁的幽州老兵差點掄拳頭就打,“你那雙眼睛是拿來吃飯的嗎!那是我們主公劉使君!”

    劉備被簇擁著走進袁紹的大營,感覺腳步有點輕,就像辭玉以前講過的怪談一樣,她說人要是到了月亮上,會覺得自己特別輕,一步能走出八丈遠。

    劉備覺得他這輩子是上不去月宮的,但袁紹的中軍帳就夠了。

    這座大帳像個宮殿,從正門走進去後,會發現正帳之外有許多偏帳,中間又以長廊相連。

    那些偏帳各有用途,有些用來烤火,有些用來備水,有些放置食材,有些準備食物,還有些則方便仆役安靜地隱身。

    袁紹的後帳並不奢靡,但裏麵大大小小整整齊齊擺了一套用來喝藥的東西,就連香爐裏未燃盡的香也蓋不住這股濃烈的藥味。

    劉備在袁紹的榻上坐下了。

    他心裏有許多股想法,亂七八糟在往外竄。

    那些激昂的,大說大笑的,或者感慨的,悵然落淚的,都在心裏攪來攪去。

    就好像這張樸素而柔軟的臥榻就是有這樣的本領,讓每個坐在上麵的人都這樣心事重重。

    可是當他坐下,他的世界短暫地靜下來了。

    他聽到了許多聲音。

    他們在說,主公勝了,主公勝了。

    ——袁紹走得那樣急,偏生帳中緊要的東西一件沒落,該燒的燒,該帶的帶。

    ——他十幾萬人的大營,能將兵卒名冊都燒盡不成?

    ——雖不致燒個盡絕,也不遠了。

    ——卻還有一件沒燒的!

    有人驚呼起來。

    片刻之後,又沉默下來了。

    那是什麽?

    那是一隻匣子,放置在帥案下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剛剛捧起來,匣子裏就傳來一陣紛亂的香氣。

    裏麵裝了許多封信,每一封都是用絲帛寫的,裝在浸染了香料氣息的絲袋裏,湊在一起之後,自然

    香得厲害。

    但不是馥鬱而甜美的香,而是一種冷冰冰的香味。

    有人打開看了一眼,立刻將它合上了,小心放在案幾上,恭恭敬敬地請劉備出來看一看。

    “……什麽東西?”

    幾個謀士和武將誰也不吭聲,甚至連趙雲都緊皺著眉頭。

    劉備狐疑地打開匣子,拿起一隻絲袋看了一眼。

    那隻絲袋繡得很樸素,香氣冷冽,上麵的字跡端凝厚重。

    ——那是陳珪的字跡。

    有人喜氣洋洋地進帳,高聲恭賀主公。

    話沒說完就戛然而止。

    袁紹的中軍帳裏,靜得能聽到人的心跳聲。

    可是明明主公就在上首處坐著,臉色也很平靜啊。

    他用狐疑的眼神去問身邊的人,卻沒有任何人給他答案。

    冀州人走了,走得其實很狼狽,但仍然很高傲。

    如果劉備還看不出來這匣書信都是袁紹故意留下來的,那他也太過遲鈍愚魯了。

    有人沉不住氣了。

    “而今袁逆已破,主公當賞功罰過。”

    誰是有功的?

    這份功勞大得很!遠超那幾個武將,甚至遠超他們主公的想象!

    陸廉關羽這樣的自然是有功的,搶也搶不走,可下麵還有無數人有功啊!

    大家搶不到最頂尖的那份功勞,但可以搶下麵的!

    理直氣壯的人已經盤算起來,包括但不限於郡守的職位,亭侯的爵位,甚至還有想得更深的!

    主公尚無子嗣!那些世家雖然送來了女兒,主公可不曾有所表示,都客客氣氣地安置在城中,現在她們的父兄與冀州人暗通曲款的罪狀呈在了主公眼前,她們的機會就大大減弱了!自己閨女是不是就可以加把勁兒了!

    但不理直氣壯的人手心已經悄悄捏了一把汗。

    他們張了張嘴,又將嘴巴閉上。

    趙雲忽然開口了。

    “主公,大戰初定,”他說道,“功可賞,眾不可責。”

    “縱使如此,”立刻又有人說道,“這些書信是斷不可丟的!”

    留著它們就是留著一輩子的把柄,攥著這些罪證,將來無論是清查隱田隱戶還是收繳兵甲弩機,都是極好的助力。

    哪怕寫信的人死了,還有子,還有孫,隻要這封信還在,這一家子就逃不脫罪責!

    ……休想爭功!

    劉備看著那隻匣子,發愣了一會兒,像是在估量裏麵到底有多少封信,又代表了多少個世家大族。

    他是沒有這東西的。

    他沒有敗。

    但就算他敗了,倉惶地逃出柘城,也沒有這樣一隻匣子留給袁紹添堵。

    ……但他沒敗。

    想到這裏的主公終於還是長籲了一口氣。

    “取一個火盆來吧。”他微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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