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3章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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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邳的行宮裏,  大家都坐得板板正正的,從屁股到腿,穩穩地貼在席子上,  一動不動。

    他們的眉毛和嘴角也是一動不動。而且拚命地向下拉,耷拉著眉毛,耷拉著嘴,  要是耳朵也長一點,肯定也耷拉下來了。

    每一個人都是一副苦相,一眼望去,  地心引力像是在殿內忽然增加了一倍有餘。

    天子也是這樣一副苦相,  有黃門畢恭畢敬地遞上了細布帕子,  他輕輕拭了拭眼角的淚水。

    人是不可能對一個陌生人的生死有很深的感情的,尤其自董卓造逆以來,  殿內每一位都是經曆過屍山血海生生死死的專業選手,心腸雖不能說冷硬,但砰砰在上麵鑿兩下,也未必能鑿出一個窟窿來。

    但他們還是這樣一副尊容。

    對城內的百姓來說是沒啥影響的。

    皇甫公在數載前已壽終正寢,  這位也上了歲數的使者原本可以很氣派地坐在車裏,讓他們探頭探腦,  指指點點品評一番,但現在大家也很興奮啊!

    劉備的隊伍從城外三十裏處回到城內時,  消息迅速就傳遍啦!

    ——哎呦呦!一個正使,兩個副使!正使現在死了,  這兩位副使,到底要將哪一個扶了正啊?

    還有這位正使的葬禮規格怎麽樣?城中要不要采購一批粗麻?要不要趕緊給幡兒啊旗啊打起來啊?

    ——這回西涼人進城可就得一身縞素啦!那可太壯觀啦!

    ——我得趕緊回去同家中婦人說一聲!讓她趕緊紡點布出來賣!

    陸懸魚跟著兩眼無神的主公往回走,群眾們則在道路兩邊嘰嘰喳喳,古語有雲,  看出殯不嫌殯大!大家議論的聲音怎麽也壓不下去,就引得她有意地左右看看。

    有前日裏賣豆腐的小販,衣服還是那身衣服,正一臉嚴肅地同身邊的人指點江山;

    有前日裏買豆腐未果的漢子,和她目光撞個正著,嘴巴就長大得像是能塞進去一個取不出來的燈泡;

    再把目光往兩邊的牆,兩邊的屋頂上掃一圈。

    陸懸魚看到了三個小腦袋,排成一排,出現在屋頂上……第一個是小郎,第二個是曹植,第三個是陸績。

    ……乍一看差點給她嚇得跌下馬來。

    三個人也和她的目光對上了。

    陸績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有點驚慌失措;

    曹植一點也不害羞,還衝她擺擺手;

    小郎……

    小郎跑得快,她目光一轉的功夫,他已經不見了。

    ……回去再打,這次換她打。

    朝堂上還在講些很沉悶的話題。

    從西涼人的角度來說,那皇甫堅壽肯定是意外死亡,因為他死了,這支使團的主使沒了,整個出使活動就出現一個無法彌補的大窟窿了啊!

    但從公卿們的角度來說呢?

    他們的眉毛和嘴巴都被地心引力牽扯著,可眼珠沒有,那雙眼珠悄悄地往左右瞟,眨一眨,再伸出一根手指,指一指。

    有人輕輕搖頭,有人輕輕點頭。

    皇甫堅壽要是來到天子身邊,以皇甫家在長安的聲望來說,馬騰韓遂也有可能被吸引來支持天子。

    現在他死了,那會不會是劉備下的手呢?

    ……當然,劉備有一群猛將,尤其以那個耷拉著腦袋正在發呆的為甚,但打仗這種事,誰也不想的吧?

    誰知道他會不會為了不讓馬騰韓遂向天子靠攏而殺了皇甫堅壽呢?

    當然這種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完全沒可能哇!

    而從劉備的角度來說……這事也很麻煩啊!

    關中蕭條,不能像河北袁紹那樣給他找大麻煩,因此這群西涼人的威脅是有限的……可如果他們真就沒得到一個滿意的結果,氣哼哼回去占地為王,那也會引來很大的麻煩。

    比如說沒有了關中,劉璋的親和立場就很可能要搖擺;

    再比如說關中雖然蕭條,但西涼人窮得蕩氣回腸,道德值又被他們嚼嚼吃掉了,他們鐵了心跑出來打仗時,那很有可能會打成沒下限的爛仗,禍害從京畿到豫州這一大片地區;

    最後還有個憂心之處,就是這群西涼人裏許多人有羌人和秦胡血統,如果他們為了補充人口和兵力,將異族大舉引入關中,以後就有數不盡的麻煩了。

    雖然大家各有各的算盤,各有各的想法,但總歸來說皇甫堅壽死在下邳城外五十裏,這都肯定是一個相當麻煩的政治地雷。

    ……就看怎麽處置能不炸,再看真炸時炸飛誰!

    議郎吳碩看不過去了,“陛下,而今天氣炎熱,須先送棺槨,不使其曝屍於野,方顯陛下之仁義至德啊。”

    這是一個很有良心的人,大家不約而同地想,但是略有點憨憨。

    因為陛下聽了之後立刻精神了,“卿言甚合我心!”

    吳碩什麽都沒察覺到,還在繼續認真地做建議,“此外使團中騎士數百,民夫近千,又有數百匹西涼馬於營中,陛下亦當妥善安置,送牛酒安撫。”

    “那,卿以為朕當派何人前去吊唁呢?”

    這位議郎傻了。

    即使是他,也意識到這是個很麻煩的議題,他四周看了一圈,發現每個大臣都在此時精準地將目光錯開。

    ……樂陵侯還是例外,她坐在那裏數手指頭玩,一察覺到目光,就轉過頭來看他。

    兩個人的目光對上了。

    吳碩咬咬牙,還是沒把“樂陵侯陸廉”的名字報上去,他隻是急中生智:

    “陛下當遣一正使,再由平原公遣一副使為上……”

    朝廷的正使選來選去,選中了議郎楊修。

    沒啥特別的,就是這人雖然官職不特別高,但出身超級高貴,腦子又超級聰明,尤其擅長吵架,還經常擔任天使之職,大家期待由他出麵,能壓製住那群西涼土狗。

    劉備這邊就要回到自己府中,把文武們都聚在一起,挨個挑來挑去了。

    簡雍先生談吐風儀都不錯,很有親和力,但糜竺先生還是主公的舅兄,那就更親近啦?

    陳群冰清玉潔,不遜於楊修,但是徐庶還有三分俠氣,說不定和西涼人更合得來?

    主公的腦袋在點來點去,下首處大家有人在推薦,有人在謙辭,屋子裏就很熱鬧。

    “主公欲再擇一舌辯之士麽?”有人悄咪咪地說話了。

    主公點點頭,“楊德祖有蓋世文才,我也須擇一才子才是。”

    那個人搖了搖頭,“馬騰與韓遂幾度爭執,非盟非友,朝廷之意,主公之心,欲擇誰為主,誰副之?”

    這個問題,主公回答得很快,“我總要看一看才知道。”

    於是那個人不說話了,主公也忽然恍然了,他將目光投向在這種會議上非常不走心的陸廉。

    ……陸廉從席子上抽了根草棍兒,在那裏逗蟲子玩兒。

    隻要看一眼她那個專心致誌的表情,就知道她腦子裏除了這個之外,啥也沒裝進去。

    “辭玉啊。”

    她忽然一激靈,“主公?”

    “剛剛文和先生之慮,你有何見解?”

    陸廉緩慢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消化什麽東西。

    就在主公準備打趣她一句的時候,她清晰地開口了:

    “馬騰與韓遂幾度爭執,非盟非友,主公想要考量一番他二人之品行,亦欲觀其麾下兵馬是否雄壯,因此主公想派一武將前去?”

    屋子裏鴉雀無聲。

    主公驚呆了,謀士和武將們也驚呆了。

    誰也不能理解什麽叫“雙卡雙待”,因此陸廉在講完這番話後,伸手摸了摸自己手邊那柄烏木鞘長劍的行為一點也不起眼。

    “辭玉之言,令我甚慰啊,”主公張張嘴,終於矯正了自己脫鉤的下頜,“那就遣你為副使,如何?”

    她忽然又用手指戳了一下那柄長劍。

    劉備有點狐疑地看了一眼那柄劍。

    毫無異常,毫無反應。

    ……這一次“雙卡雙待”也沒有用了,換她張嘴了。

    “主公,”她說,“你是認真的嗎?”

    無數人都覺得,劉備這個沒事閑的就給陸廉拎出去遛幾圈不是什麽好習慣。

    陸廉脾氣不錯,這是真的,但她和二將軍一樣,有一點“善養士卒而驕於士大夫”的習氣,而且二將軍可能會藏一藏,但她是藏不住的!

    她那張嘴,禿嚕出什麽來誰也不知道!平常也就罷了,這一去可是吊唁啊!這一句話沒說對,還不得在靈堂打起來!

    之前提到過,大家都覺得這是一政治地雷,沾邊的人稍有不慎,就要被炸飛。

    但在這天之後,大家都覺得,派陸廉去,真是太對勁啦!

    因為她怎麽會被炸飛呢?!哪怕她去趟地雷,那飛的也該是地雷,不是她啊!

    當楊修和陸懸魚一個穿了身霽色的曲裾,一個穿了身真·月白的袍子,齊齊乘軺車來到離城五十裏處的西涼人營地時,這裏熱鬧極了。

    靈棚搭起,一丈五六尺的高度,特別氣派,用各種縞素裝飾起來。可憐的正使已經在裏麵躺著了,頭一端點起了燈燭,腳一端點起了香爐,周身堆滿冰山,離近了棚子裏的寒氣和香氣就一起飄出來。就這個架勢來說,馬超和閻行應該不是那種爸爸不親丈人不愛的倒黴孩子,至少他倆短了誰也沒敢短了正使的,有人跪在靈前,披麻戴孝,嗚嗚地哭。這麽一看,至少靈棚裏麵的一切都還是很尊貴,很體麵的。

    但靈棚外就一點都不體麵了。

    有兩個人型生物滾成了一團,周圍一大群西涼裝束的軍官和士兵圍在那裏,有人在大聲起哄,有人在高聲喝罵,一旦其中一個一拳打在另一個臉上,或者另一個一腳踹在這一個胯上,那都立刻就是一陣混亂嘈雜的叫好聲!

    楊修額頭的青筋就迸起來了!

    他揪住了門口的一個小兵,“你們將軍呢?!皇甫公靈前混亂若此,他二人竟置之不理,豈不是要令天下人恥笑!”

    一向和顏悅色的楊修很少有這樣盛怒的時候,但他的盛怒一點也沒辦法讓小兵替他將馬超或是閻行找出來。

    小兵戰戰兢兢地指了指那個混亂的圓,除了最中心處正在廝打的二人之外,外圈的士兵也已經開始推推搡搡,準備捉對各自廝殺了。

    “我,我們,我們將軍,”他有點口吃地說道,“就在那啊!”

    楊修緊縮眉頭,往裏看了一眼,又轉過頭,“哪一個將軍?!馬將軍還是閻將軍?哪一個是他?!”

    小兵使勁伸手,往圓心處指了一指,“那,那就是我們將,我們兩位將軍啊!”

    他這樣說著,突然就不口吃了!

    “將軍!”他情緒高亢,歇斯底裏地大叫,“打得好!”

    太陽落在營門口這片被人踩來踩去的草地上,抬不起頭的野草蔫蔫巴巴地向上看了一眼。

    朝廷派來的正使站在營門口,那個神情跟腳下的野草一樣蔫蔫巴巴。

    他看了平原公派來的副使一眼。

    副使卻很精神,看得津津有味,“那個高個子,”她比比劃劃,“是個行家。”

    正使的麵色變了又變,從紅到青,從青到白,最後變成了死灰一樣的顏色。

    “他倆在靈棚前這般,這般,這般無禮,我怎麽進去吊唁?”楊修小聲說,“將軍,你上去分開他們。”

    副使猛地一轉頭,“我?我嗎?”

    她忽然有點畏手畏腳的樣子,“這不好吧?”

    這麽一邊說著,一邊還要整理一下自己那套衣服,很是珍惜地撣撣袖子上的灰塵,又整了整頭上的發冠,再用手背擦擦臉,最後拍拍鞋子。

    楊修看到她那幅很不好意思,像是誰家內斂含蓄,文靜羞澀的女郎神情,心裏就感覺更抓狂了。

    “拖延久了,在下在天子麵前倒是甘心領罰,”他說,“將軍在平原公麵前,豈不是要惹人嘲笑呢?”

    這句話終於說服了陸廉。

    “那好吧。”她很溫文爾雅地點點頭,在楊修、楊修身後的侍從、楊修身邊的西涼兵的目光中,走向了那個灰撲撲的,混亂的圓。

    那一片嘈雜混亂的廝打叫罵起哄聲忽然詭異的中止了一瞬。

    就在那時,圓心處突然爆出了一聲洪亮得令整個西涼兵營都震動起來的怒吼!

    “何獠在此,敢踹爾公耶?!”(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