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0章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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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遼來尋她時,  看到的是一個很惆悵的陸懸魚。

    這種感覺與馬超來訪那一日又有不同,不摻雜什麽更複雜的愛恨情仇,隻是惆悵。

    就像在夏日的晴空裏,  在枝頭搖曳的光影裏,忽然見到了新長出來的青澀果子,一轉眼墜彎了枝頭。

    可是在欣喜於果實成熟的同時,  腳下還踩著已經墮入泥土裏,枯萎得再也尋不到的花瓣。

    她在這樣一個熾烈明亮的時節裏,惋惜著春風的逝去。

    但當張遼有些憂心地走到這位出神的大將軍麵前,想充滿溫情地握一握她的手時,  陸懸魚忽然又會錯意了。

    “要掰腕子嗎?”

    ……他靜了很久。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

    她探過脖子,  有點迷惑於他的話題跳躍性這樣強。

    “還在長安時,  我曾夢到你是女子之身。”張遼說。

    她那張寡淡的臉上立刻有了一絲不安與羞赧,“其實我也不是故意要瞞你……”

    但張遼沒就著她忽然開竅的神情將話題轉彎。

    “而後我就繼續做夢,”張遼說,  “我夢到我夢醒了去尋你,問一個真相。”

    她眼睛睜大了,  “然後你夢到了什麽不適合詳細說說的東西了嘛?”

    張遼有點迷惑,  “不適合詳細說說”的東西是什麽東西?

    但他很直率,  “我夢到你拔劍捅死了我。”

    ……這個話題雖然很沒有小情侶間的浪漫氣氛,但確實很幹脆地將陸懸魚腦子裏那些惆悵的東西幹掉了。

    “心緒好些了?”張遼問,“可要去尋陸校尉說說話?”

    “啊這個,  這個不用,”她立刻拒絕,“有一位客人拜訪。”

    客人坐得很端正,眼睛有點不太敢直視前方。

    “主公原本就十分倚重子庸,而今更添一份憐惜,  正可舒展才華於朝堂之時,”對麵女子輕聲道,“此去關中路途艱難,你何必棄家赴險呢?”

    陳衷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他並不是一個笨嘴拙舌的人,陸白這樣說,他也有許多說辭。

    比如說河北將來是陸廉去平定,首功誰也搶不走,不過平定關中也是一樁大功啊,他也要建功立業啥啥啥的。

    但就像陸白說的那樣,下邳陳氏兩位最重要的人物已經棄世,現在應當由他繼續留在下邳,保持住家族的影響力,而劉備必定也很樂意重用他,不用他有什麽功勞,隻要他按部就班地做官,等炎漢三興後,誰也不會虧待了他。

    那他何必占了另一個副使的位置,非要跟著賈詡陸白去關中呢?

    陳衷就講不出話了,手裏很緊張地握著什麽東西,額頭上也漸漸有了汗。

    屋子裏一時靜極了。

    陸白撇了撇嘴。

    “其實你有所不知,”她說道,“我與阿姊並非血親。”

    “我知。”陳衷趕緊說道。

    這兩個人的長相不能用“不相似”來形容,必須得用“天涯海角一般的不相似”才能更準一點形容。

    陸白的長相裏帶了幾分胡女的高鼻深目,要是留在羌胡雜居的雍涼也就罷了,在下邳城裏細看總能看出些端倪。

    “我是涼州人。”陸白說。

    “若有機緣,”陳衷趕緊說道,“我也願留在涼州。”

    屋子裏又靜下來了。

    有人麵紅耳赤,有人一聲不吭。

    “郎君這樣的出身,若是一輩子守在雍涼,豈不蹉跎?”

    這話帶了一點玩味,一點調笑,還有一點藏在裏麵的情愫,輕飄飄的,好像沒什麽分量,但陳衷聽了,好像條件反射一樣突然就將手中那塊玉璧遞了出來!

    天氣確實炎熱,但也不至於像他這樣,渾身上下都熱騰騰的。

    陸白沒有接。

    她看起來很是苦惱,“可我受主公之令,此去關中,也是有重任在身的……”

    “我自能為校尉出謀劃策。”陳衷趕緊接話。

    陸白看了他一眼。

    對麵的青年文士一臉可憐巴巴。

    她勉為其難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塊溫潤明淨的玉璧。

    “其實……”

    “嗯?”

    她出神了一會兒。

    “涼州的土地,也沒有那麽荒涼。”

    馬超閻行皇甫酈離開下邳返回長安時,朝廷為他們帶上了數不清的禮物,那些禮物裏有一部分是錢帛,被他們分發給士兵之後,又被士兵花用在了下邳城裏。

    因此歡送他們的不僅有朝廷公卿,還有那些依依不舍,眼含淚光的下邳市民。

    ——這怎麽能說是西涼土狗呢?!

    ——這麽多好小夥子!每一個都出手大方!這是西涼好小夥呀!

    ——你再誇!我可聽說隔壁白石裏有個小閨女準備跟著他們走了!

    邊含淚數錢邊嘴上嘟嘟囔囔,深恨他們走得太早的小販忽然就是臉一板。

    ——那可不行!

    ——怎麽不行!人家也有幾個郎君生得濃眉大眼,八尺身軀!怎麽就做不得女婿了?

    ——看他們大吃大喝那幅模樣,就不是個勤儉持家的!要不西涼怎麽窮呢!還是一群西涼土狗!

    西涼土狗們簇擁著朝廷的使節一路出了城,還是平原公負責出來送。

    平原公負責和賈詡以及皇甫酈等依依惜別,陸懸魚和同心李二等負責叮囑自家妹妹。

    “要是在那邊待得不順心了,就早點回來,”她說,“這條路咱們是走熟了的,你還有點印象吧?”

    陸白眨了眨水靈靈的大眼睛,“我自然記得!阿姊還拆了人家的木板!”

    阿草有點懵,“我怎麽不記得?!”

    ……咳。

    她在這裏同陸白嘮嘮叨叨,馬超還抽空擠了過來,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禮,表示:

    阿姊,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陸校尉論起庚齒也是我家阿姊麽?!看容貌實不像啊!好!阿姊的妹妹,也是我的阿姊!那到了關中有我看顧著,一定不會受了人家的欺負!況且咱們涼州不少好兒郎啊!辭玉阿姊是看不上了,明虛阿姊你多看看多挑挑……

    出行這天,風和日麗,堪稱是出遠門的好天氣。

    告別了劉備的賈詡最後望了一眼那個方向。

    陸廉指揮一個腆著肚子的中年漢子將一包又一包的包裹塞進隊伍的輜車裏後,也同陸白道了別。

    當陸白轉身上車時,陸廉臉上依舊是很溫柔的神情。

    她隻注意那輛車,間或同另一位副使陳衷,以及主動湊上來的馬超也講了幾句話。

    除此之外,樂陵侯沒有去看其他任何人。

    她是一點禮儀,一點客氣也不講的,明明正使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但她從始至終都沒有看他一眼。

    這無疑是一種傲慢,但對賈詡來說也是一種令他安心的暗示。

    他向西望了一眼,在山與水,田野與叢林之間,他曾經的來路又一次向他展開。

    賈詡安心地吐出一口氣,登上了軺車。

    等他到長安時,這個夏天就要過去了。

    天氣漸漸變冷了。

    主公肉眼可見變得煩躁起來。

    他每天上班打卡都很懸浮——陸懸魚不知道怎麽形容,反正就是那種心不在焉,整個人隻有軀殼在,眼睛腦子和心髒已經飄回家了的狀態。

    袁譚和袁尚還在打。

    打一打,歇一歇,歇一歇,打一打。

    打不過黃河就好,那是大將軍要操心的事啦,跟百姓無關。

    百姓們已經收了春天的糧食,現在還在堅持不懈地耕種下一波小麥。

    再種一茬,他們說,再種一茬,就有餘糧了!有了餘糧,就買兩隻豬仔,養大賣掉,加點錢,換一頭牛犢,怎麽樣?!

    他們的身上重新有了力氣,臉上也有了笑容。走在田間,又能見到肚子滾圓的婦人了。可能有點嘴饞,所以哪怕做活時都要留一隻耳朵,哪個貨郎走在村落裏,她就要趕緊出來看一看,要是什麽便宜的小吃,就忍著肉痛買一點回來偷偷吃。

    吃得多了,幹瘦的麵頰也漸漸圓潤起來,誰見了都覺得喜氣洋洋,有力氣了,才好生下健健康康的孩子!

    管公派來了許多女吏,教咱們新犁杖的用法,還組織農人挖渠修路,這農田一畝一畝就越墾越多了!

    多生幾個,多生幾個!隻要風調雨順,隻要不打仗了,咱們都能養得起嘛!

    直到小娃子們在村子裏到處跑,一陣風變成一個個強壯又漂亮的青年男女,汝南淮南這樣豐饒富足的大郡,就又是一片人聲熙攘啦!

    “吃多了,也不好。”華佗先生板著臉說道。

    劉備就唯唯諾諾地應了,一邊應,一邊搓手,團團亂轉。

    帷帳裏有痛呼聲,先生在外麵還是坐得很穩。

    “還不到時候。”他說。

    屋子外麵還有人也在團團亂轉,有人還是坐得很穩。

    三爺團團亂轉,子龍坐得很穩。

    糜竺團團亂轉,簡雍先生坐得很穩。

    諸葛亮被陸懸魚帶來平原公府,看這一群上了歲數還心浮氣躁的人就有點懵。

    “將軍,將軍帶在下,帶在下來……”諸葛亮磕磕巴巴地說道,“有什麽在下能,能效力之處嗎?”

    她目不斜視地領著諸葛亮走到了貴賓等候室。

    主公和華佗看到她都有點吃驚。

    “主公,元化先生,我曾為親鄰接生過,又不怕見血,多少還是有點經驗的,”她很熱心地說道,“要是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你們吩咐一聲就好。”

    主公木訥地應下了。

    但是華佗先生沒有,他指著諸葛亮說,“大將軍接過生,我知道了,那這位郎君呢?”

    “這個,”她推了諸葛亮一把,“這個可是孔明先生啊!”

    孔明先生被主公和華佗一起盯著看,一點也沒有了運籌帷幄的灑脫從容。

    他渾身上下都有一種非常尷尬,非常抓狂,非常想拔腿就跑的氣質。

    ……可能唯一的問題就在於跑不跑得過陸廉。(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