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商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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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其實是一個讓人很不能理解的事。
    明明劉備的檄文裏隻罵了袁譚,  沒罵袁尚,想拉攏他當好女婿的意願幾乎是昭然若揭的,況且而今劉備才是即將稱霸天下的雄主,  不認他反而認一個野心勃勃,  曾經數度覬覦鄴城的曹操為假父——什麽樣的笨蛋才能做出這樣的事?
    沒有人當著袁尚的麵說出這種話,  但這位三公子每每陰沉著臉在人前,讓府中的仆役婢女總是很不安,  生怕有什麽流言蜚語傳進了他的耳中。
    他似乎隻有在父親的神位前才能獲得一絲安寧,  因此在下定決心寫出那封信後,  他在父親的神位前足足待了一天一夜。
    一身素服,  不吃不喝,  不休不眠。
    但這不是毫無所得的,  至少他在困倦至極時,  確實感受到父親走到了他的身邊。
    那隻寬厚而有繭的大手輕輕覆蓋在他的頭上,帶著熟悉的熏香,  以及溫柔的溫度。
    “兒愚魯,兒守不住父親的基業。”袁尚喃喃道。
    父親目光柔和地注視著他,似乎並沒有怪罪他,  這讓袁尚大膽了一些。
    “兄長認賊作父,兒不能令兄長明悟,  父親,父親,  兒該如何是好?”
    那柔和的目光變冷了,像幽州的冷風,又似寒冬的冰淩,尖銳地伸展出一根根尖刺,袁尚忽然打了個寒顫。
    “此皆……此皆兒之過!兒原以為,  劉備檄文寫得那樣,那樣客氣,他必看重兒,欲招攬兒為佳婿,兒隻是怕折了父親的清名呀!”
    當他說到這裏時,這個自出生便被父親捧在手上養大的青年再也忍不住,委屈地大哭起來。
    陸懸魚在很早很早以前是很愛看小說的,那些小說裏盛產一種渣男,明明女友千好萬好,又漂亮,又溫柔,白天上班賺錢職場女強人,晚上回家不辭辛苦還要做一桌好菜,洗衣做飯遛狗喂貓都不提了,就連渣男有點什麽毛病吃的藥,她都能準確地記住藥名廠家劑量購買渠道,方便千裏萬裏給他買回來。
    然後渣男人心苦不足,就開始作了,橫挑鼻子豎挑眼,怎麽看女主怎麽嫌棄,非要踹了她再換一個綠茶學妹白月光,女主傷心走了,渣男和女二根本過不到一起去,立刻幡然醒悟,痛徹心扉,開啟追妻火葬場了。
    這個心路曆程……差不多就是袁尚的心路曆程。
    他不想當劉備女婿,被人笑話,可是他也不想劉備的女兒嫁別人呀!憑什麽呀!他兄長都三十多歲了!一條胳膊還受過重傷是個半殘!他兄長兒女都生了一堆了!長得也不如他!那位女郎能滿意嘛!憑什麽呀!
    尤其是聽說兄長送出了一條紅底金絲掛毯,得了劉備歡心後,袁尚氣得差點給自己千辛萬苦買來的那條拿剪子鉸碎!
    但他畢竟是袁紹的兒子。
    在幼稚到極點的狂怒之後,袁尚逐漸冷靜下來了。
    袁譚已經和劉備結盟,再後悔也無甚益處,他必須想方設法,為自己找到一個用得上的盟友。
    荊州劉表、益州劉璋、江東孫權、西涼馬騰,這些人或明或暗,都已經向劉備表示了忠誠,袁尚已經不能再寄癡心於他們身上。
    選擇曹操就成了一個並不稀奇的選擇——他原本就已經沒了別的選擇。
    他告訴眾人,曹操是他父親最倚重的朋友,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有著兄弟一般的情誼,他原本就如同自己的父親,那麽,拜他為假父有什麽關係呢?
    但在父親的神位麵前,袁尚不能隱藏自己的想法:他的確是後悔了,非常非常後悔。
    劉備呷了一口熱茶,將它繼續放在一邊,聚精會神地盯著手中的小玩意。
    這一條也是給阿曉編的,他總覺得,這場仗打完之後,阿曉也該正正經經尋一門婚事了。
    郎君要是漂亮,自然好,但漂亮不是最重要的事,郎君品行要端正,性情要溫和,外加兩個孩子總得相處得來才行。
    比如說子龍家的孩子,他覺得就很不錯啊!雖然比阿曉小了兩歲,也不是什麽大事……還有弘農楊氏有沒有好孩子?挑個不像楊修那麽嘴欠的?潁川陳氏的也可以?對了荀文若留下的那幾個孩子真是個頂個的俊秀啊,讀書努力,性情又好,要是能再長個幾歲就好了,也未必就比袁尚差……
    想起這個袁家出了名的漂亮小公子時,一根彩線正好編到了盡頭。
    那封檄文發出去時,他心裏原本就存著二桃殺三士的念頭。
    袁尚不上鉤,那就換袁譚來,反正這兩個袁家好大兒哪一個都無所謂。
    這位主公拿起一旁的小剪子,比了比彩線的長度,“哢嚓”一聲。
    ——閨女就是有點操心,你看辭玉和文遠,那就很眉來眼去,郎情妾意,情投意合,一點都不用操心的!
    今天的文遠也很勤快呢!就連並州老兵都會擠眉弄眼:
    ——看看將軍!看看將軍那個傻樣!看看將軍明知道大將軍有親兵,還非要鞍前馬後的傻樣!
    ——將軍才不傻!誰說將軍傻的!你們難道沒聽說過嗎?
    ——聽說啥?
    ——大將軍身邊那幾個少年,就是張公送的!那幾個!
    ——如何?
    ——都成親啦!
    有人撇撇嘴。
    ——這有啥稀奇啦?
    ——這自然不稀奇,但你們可知,他們的親事,都是將軍幫忙找的!果然這回出征,大將軍一個都沒忍心帶!留他們在家鄉做些小生意什麽的,陪著新婚妻子啦!
    大家就驚呼一聲,又生了豔羨,男人就是得生得好看些啊!哪怕大將軍對他們沒意思,那防微杜漸的人也要提前給他們安排個好去處才行。
    這番話引起老兵們議論紛紛,於是又有人覺得受了冷落,猶豫再三,還是擠眉弄眼,半遮半掩地講了講他所知道的,將軍的大秘密!
    ——什麽秘事!
    ——你們難道不曾聽說,將軍有一晚是留宿樂陵侯府的麽?
    所有並州老兵的耳朵都興奮地立了起來!
    那個講八卦的人很有功力,先講一講那天兩個人在燈火下共喝一盞酒,郎情妾意如何如何,再講樂陵侯有心,借雨天的引子給將軍留了下來。
    那留了下來!會發生什麽!
    所有人的眼睛都睜得圓圓的,從將軍先被送去客房,再到將軍睡不著覺出來溜達溜達,一路講到了樂陵侯八成也沒睡啊!那肯定是對將軍有意思——
    “然後呢?!”
    那個跟著張遼,也在樂陵侯府上住了一夜的親兵兩條眉毛快要飛起來時,身後忽然有大力傳來!
    撲通!
    這群騎兵各個耷拉下耳朵,看著將軍一臉端肅地從他們麵前走過去。
    ……假正經有什麽用!三十多歲了,也不知道抓點緊!
    雖說假正經沒用,但那一腳好歹是有點用的。
    至少那個親兵沒把將軍睡不著在走廊裏瞎溜達,嚇哭了起夜的阿草這件事說出來。
    張遼走進陸懸魚的帳篷時,陸懸魚正在對著地圖發呆。
    這次出兵,她理論上是可以什麽都不做的,況且主公和袁譚商議過,圍困濮陽的活交給袁譚,那大軍就可以繞過濮陽,向西北而去。
    她從沒有真正深入冀州腹地,看一看這裏的民生,因此很想多了解一些,她也是有這種自信的。
    不知從何時起,從青徐到兗豫,似乎處處都在傳頌她的事跡,百姓們都說她很好,他們講不出什麽文辭華美的東西,但隻要她的軍隊到處,他們總會說,她很好。
    這位將軍很節儉,吃穿與士兵們一樣樸素;她不打罵士兵,待他們如親鄰故友一般;她還總打勝仗,士兵們跟著她就有錢拿。
    於是這支軍隊的軍紀很好,無論走到哪裏,都有一群商賈跟著,進而又多了些戰爭造成的流民,以及跑過來討好的當地豪強士族。
    他們共同組成了軍營外的龐大營地,使得她每行至一處安營紮寨,那裏就像瞬間門起了一座沒有城牆的城市一樣熱鬧。
    就連士兵都對此感到很習慣了——他們習慣於一出軍營就能找到銀錢變現的地方,習慣於享受各種縫補和湯食,以及挑選天南海北五花八門的商品。
    但在冀州,這種東西忽然消失了。
    軍隊沒過黃河時,這些人很多,他們大多是青州人,有些甚至是軍中青州兵的親眷,跑過來親親熱熱地做點小生意,光是口音都讓人感到親近。
    渡過黃河後,跟在後麵的人就少了很多,孫乾先生說這是因為袁譚治下苛刻,百姓都被牢牢束縛在土地上,沒有那麽多流民,而世家則向袁譚靠攏的緣故。
    但現在過了打個稀巴爛的濮陽,陸懸魚忽然發現,那些跟在後麵的人,完全消失了。
    這片土地上仍然有人,有尚能耕種,苦苦支撐的人,也有流離失所,蜷縮在村莊外的人。
    這片土地上當然也有士族豪強,商賈販夫。
    但他們都沒有來她的營前,他們躲得遠遠的,就像從未聽說過她的名聲,因而感到懼怕和忌憚一般。
    當張遼走進帳篷時,陸懸魚下意識地用手搓了搓臉。
    “……辭玉?”
    她迷惑地望著他,“你最近有沒有覺得,我的士兵們突然之間門,也討人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