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0 第四十九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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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並不算很冷,  但早起已經有了一層霜,也許在幽靜的長廊上,也許在門口懸掛的藤筐裏。
    富人和窮人對這層霜有不同的處置方式,  富人的房間大些,窗子也要常常通風換氣,  那就將炭盆早些點起來,  好將屋內每一處角落的白霜融化掉。
    窮人是用不起那麽多炭的,  但他們也有自己的禦寒方式,  他們努力用破布條將泥牆上的每一條縫隙堵上,然後與自己的家人——甚至是自己家的豬,一起擠在矮□□仄的泥屋裏。會喘氣的東西多了,白霜自然也就消融了。
    但在鄴城有一戶人家就很尷尬。
    她帶著兩個孩子,  住在寬敞得幾近空曠的大屋裏,木板泛著陳舊的香料氣,  壁衣也沾染著舊日的華彩紋理——那都是很好的,符合她身份的東西——哪怕是一盞燈,主人家都費盡心力為她尋到了宮中流落出來的鹿角連枝宮燈,鹿身擦得光滑明亮,  鹿頭高高揚起,驕傲自矜。
    但鹿角上帶了霜,這就有些違和了。
    那金色的銅鹿在陰暗的大屋裏慢慢褪去光澤,覆上白霜,  它的主人卻視若無睹,  隻用兩隻手小心捧著一隻陶碗,  自那美麗的造物旁走過。
    陶碗裏盛著一點油脂,那是伏後小心攢下的,又從宮燈裏尋了一截沒有燒盡的燈芯,  這就成了她與兩位皇子漫長秋夜裏唯一的消遣。
    她的孩子縮在她身邊,甚至恨不得將整個身體都擠進母親懷裏,汲取些溫度。
    而這位慈愛的母親隻能輕輕撫摸著他們垂髫的頭,眼睛裏卻怎麽也止不住酸澀之意。
    她似乎已經被遺忘了,伏後想,這大漢真正的繼承人也被遺忘了。
    自去往兗州路上那一夜動亂後,她被迫與天子分開,被夏侯惇送至了鄄城,再被占領鄄城的許攸送到鄴城,這一路北上是流不盡的淚,可她卻不曾想到,苦難還在後麵。
    初至鄴城時,袁紹雖已不在城中,但沮授卻待她極有禮,衣食住行無不照顧得妥帖精細,這府中的仆役婢女也是如此小心恭敬,不敢在她麵前多發一眼,多行一步。
    錦衣玉食,消息閉塞。她就這麽度過了不知多久的日子,直至袁紹兵敗身死,沮授也被貶出鄴城,袁譚袁尚兄弟反目,有些事就變了。
    有腳步聲忽然走來,打斷了伏後的沉思,她幾乎是驚疑不定地望向門口。
    外麵燈火很暗,她看不清來者的麵容,但來者手裏提著什麽東西,有猩紅色火光流動其間,她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待走近時,伏後終於看清了來者。
    甄氏走到她一丈開外,很是恭敬地行了一禮,仆婦將火盆端端正正地擺在他們的麵前。
    “仆役愚魯輕慢……”甄氏剛剛開口告罪,就被伏後打斷了。
    “他們並非愚魯,”她冷冷地說道,“他們說,我忝居於此,受袁氏恩澤,已是我不當有的幸運。”
    那位年輕美麗的貴婦眉頭輕輕皺了起來,臉上便帶了哀愁。
    “他們還說,劉備將行僭越之事,天子既失權柄,那麽他的妻兒自然也不足掛齒,”伏後冷冷道,“我既須忍受天命,便自扣減秋炭先行。”
    言行十分重視身份的皇後說出這樣的話,顯見氣得狠了,連聲音裏都帶上了一絲自己察覺不到的尖利。
    甄氏俯倒在地,行了一個大禮。
    “此妄言也,皇後不必在意,屋中所缺,妾必一一補全。”
    “不須這般巧言令色!”皇後怒道,“爾當直言!”
    甄氏將額頭貼在地板上,聲音卻十分清晰,“皇後細思,若天子玉座有失,宗廟豈不是要兩位皇子擔負?當真如此,仆婦受三公子之令,必定誠惶誠恐,豈有今日之輕慢呢?”
    銅鹿上的白霜漸漸化作水滴,滴落在地板上,一聲接一聲。
    伏後那混沌的頭腦忽然清醒了一些:不錯,若天子有失,她的兩位皇子就是袁尚手裏最好的旗幟,他豈會這樣輕慢自己呢?
    這個想法讓她一瞬間從上到下都變得熱乎乎暖洋洋,甚至連這些日子幽困於此的苦楚都忘掉了。
    天子!天子還在!她的夫君還是天子!這就足夠了!
    “多謝你了!”
    伏後起身,居高臨下地握住甄氏的手,看這位女郎傾國傾城的臉上帶著惶恐又榮幸的神情——多麽熟悉的神情!
    這位穿著舊衣的皇後心中熨帖極了。
    有人小心地在連枝宮燈每一個燈盞裏倒了燈油,換了燈芯,有人奉上了熱茶,有人在香爐裏添上一把香料。
    這空曠得能聽到自幽州南下的寒風的屋室,忽然又有了與它相得益彰的照料。
    兩個蒼白著小臉兒的稚童細聲細氣說著什麽,逗笑了他們的母親。
    有仆婦在外麵仔細聽一聽,悄聲在甄氏耳邊說了些什麽。
    甄氏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我剛剛說了什麽,”她輕聲道,“你們難道不走心嗎?”=
    河北士族裏,咬緊牙根跟定了袁尚的人是有的,但在袁紹死後漸漸起了異心的,自然也有。
    有人的舉動很輕微且不觸目,比如甄氏,她往日雖也知道皇後漸受冷落,但一來府中隻是進奉金帛的頻率慢了些,令仆婦漸有怠慢之詞,二來婆母劉氏性情專橫,她身為唯一的兒媳,行動不敢自專,因此不敢擅自前來為皇後送日常所用的物資。
    但現在劉備已將至城下,她不為自己,不為袁家,隻為她家二郎,為甄家,也要盡力做一點什麽,把他們從泥淖裏撈出來!
    她畢竟是個被束縛在後宅裏的婦人,能做的最大膽的事,也就這一點點了。
    但還有的人舉動就非常狂放,比如說真定有人直接跑進了劉備的大營裏,他們態度也特別真誠不做作:幫你們保媒拉纖要不要啊?哦你說為什麽我們跑來了?就是聽說明公奉詔而來,更兼仁德布於天下,那我家這種祖宗為漢臣食漢祿的,肯定要前來拜謁呀!
    這一家子腿特別長,一路跑了六百多裏過來拜謁,這就讓平原公特別的吃驚。
    但再仔細聊一聊呢?
    他們是真定郭氏,祖上特別氣派,出過一位皇後和一串親王就不說了,他家還是光武帝的大股東,因此後來哪怕是明帝繼位,待他家都極其親厚,講出來是真心實意的自豪,但也不妨跟其他的郭氏聯聯宗,比如說邯鄲有個年輕士人也姓郭,很有賢名呀!雖然是潁川出身,雖然一百多年前肯定不是一家了,但再往上數一數,誰知道是不是一家子呢!他們可也聽說了,江東蘆葦叢裏,也有一群姓陸的,跟樂陵侯是一家呢!
    總之,這七拐八拐的關係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公能咂摸出他們跑來是替誰傳話的就行了!
    而今河北絕大部分士庶那是上下一心啊!提起袁公輕則紅了眼圈,重則以頭搶地,明公欲定河北,一郡接一郡,一城接一城地打過去可不容易。
    要不要想想辦法,找個幫手?
    ……平原公就陷入了沉思。
    太陽漸漸西斜,營地裏一片煙火氣。
    沒事的士兵捧著焦鬥排隊等飯吃,站崗的士兵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杵在營門前挨餓,還有更可憐一點的人,被綁了兩隻手蹲在那裏,可憐兮兮。
    陸懸魚勒住韁繩,等待那幾個並州騎兵刷身份證進營時,順便瞥了一眼。
    “什麽人?”
    士兵也跟著看了一眼,“不知,他自稱是流落在外的士卒,但所在營已撤了,因此核對身份慢了些。”
    那人穿了一身看不出顏色的布條,算是勉強將軀幹遮住,但是兩條滿是泥漿的腿似乎是沒混上什麽待遇的,臉上也是汙漬疊著青紫,這要辨認相貌,就特別不容易。
    但陸懸魚不知道為啥,看了一眼就覺得有些熟悉,尤其是那個可憐兮兮蹲著的姿態。
    她又仔細看了一會兒,直到張遼也湊過來。
    那人就很誠惶誠恐地抬頭了。
    “趙大狗!”
    她脫口而出!
    士兵驚了,“大將軍認得他嗎!”
    “我搶過他的飯!還打了他一頓!”她嚷嚷道,“那我肯定記得呀!”
    趙大狗欣喜極了,搓搓手就想撲上來!
    “小陸將軍!小陸將軍認出小人了!”他嗚嗚咽咽地說道,“這兩隻狗——”
    那兩個士兵就有點不自在地轉過頭去。
    “這兩隻狗杵在這裏卻不辦事!”他罵道,“一派胡言!”
    “什麽一派胡言?”
    有人去替他尋衣服鞋子,有人跑去找功曹,留趙大狗洗幹淨臉和手,簡單匯報一下自從他們打了袁紹一個措手不及,逼得袁紹帶著漂亮的兒子倉惶出逃,丟了一個大臉之後,袁紹發瘋一樣開始在冀州搞圍剿,他們當中一部分人跟得上將軍,就繼續跟,有些受傷了,走散了,就自己藏起來。
    具體怎麽藏的,趙大狗沒說,但看他這幅瘦脫了相的模樣也知道,一定不是什麽好回憶。
    但趙大狗對自己受過什麽苦並不在乎,他一點也不想多聊他身上一道道傷疤是怎麽來的。
    他隻是很執著地嚷嚷,“門口那兩隻狗,非說陷陣營已經不在了!小陸將軍!你也是陷陣營出來的,你說他們當罵不當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