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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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村子是很苦的。
    不僅陸懸魚覺得苦,  連她們自己都覺得苦。
    她們也是經曆過豐年的,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日子。自秋收開始,家家戶戶都會做幾頓有滋有味的好飯,  漢子吃飽了下地,  婦人就要更加賣力地洗衣做飯,再擠出時間將晾曬的場地,儲糧的器具都一樣樣收拾明白。等交過田賦,再留下種子後,  他們當中壯丁多些,  田地也多些的興旺家族甚至還會用米糧換些豆子來,  再磨成鮮嫩嫩的豆腐,  蘸一點醬就能讓人人都吃得心滿意足——這可是待客的上品!
    現在這兩位懷揣著銀錢的客人進了村子——其中一位甚至還帶了一皮囊麵粉!一群婦孺卻也拿不出什麽東西來待客,  最後還是一個年老的婦人很仔細地摸索了自家的泥牆一番,最後在泥牆底下找出一個小罐子。
    裏麵有鹽豆子,  雖然不多,但這是用鹽醃製的東西,也足夠引起一陣陣驚歎了!
    兩位客人就默默地坐在那裏,  候著她們拿那袋麵粉做點什麽出來。
    那當然也不是真正的麵粉,  而是騎兵的行軍口糧,是加了油鹽炒過的東西,按照並州人的口味,  它裏麵還加了些醋調味防腐。
    年輕的婦人們就一臉驚歎,  在灶下嘀嘀咕咕,引得村裏幾個骨瘦如柴的孩童也湊過來,  探頭探腦。
    陸懸魚轉頭看了一眼,陪他們說話的年老婦人就不好意思了。
    “二位貴人不知,這袋麵粉若是能加些菜在其中滾一滾,  竟夠全村吃上幾日的……”
    “那就按阿嫗所講,”陸懸魚很和氣地說道,“請那些阿姊帶著孩兒也一起吃吧。”
    現在並不是吃飯的時間,但農人與貴人不同,他們吃得總是稍早些,理由也很簡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們做一切事都是跟著太陽走的,現在天冷了,為了節省燈油,自然吃得早些。
    這些婦人也沒有食不言的習慣,雖說承了貴人的恩德能好好吃一頓飽飯,但她們吃得很少,幾乎每人都隻吃幾口就停了箸。
    ——不合口味嗎?
    ——絕無此意,這麥餅裏有許多油鹽滋味,香得緊呢!小人,小人隻是平素吃得就少些,怕一口氣多吃撐壞了肚子。
    她們這樣諾諾地一邊解釋,一邊將剩下的部分用粗布包了,小心揣在懷裏,像是懷揣著什麽希望,甚至為了努力將注意力從兩位貴人的餐盤前移開,她們還絮絮叨叨訴了許多苦。
    ——這村子裏的男子,都被帶走啦!連老人都要充了勞役,通通拉走!秋收的糧食也一起被帶走,所以她們才這樣困苦,真是一點糧食都不留呀!她們在田間地頭又撿了許多遍,總算湊出來年的種子,可不敢吃了!所以才要趁著秋時去刨些樹根備著,到冬天曬幹了好果腹,不然要餓出人命啦!苦哇!苦哇!
    有人這樣訴苦,就有人抹眼淚,抹過眼淚之後,恨恨地加上一句:
    ——都怪那個賣履舍兒!不是他,咱們哪會有這樣的苦日子!
    張遼看看她,她看看那個婦人。
    ——這怎麽是劉備的錯呢?
    ——若不是他!從前,從前這裏過得,那可比南岸強多了!
    她們是一年到頭都埋首在田裏的窮苦人,但也不是完全耳目閉塞,比如說,南邊打了仗,她們總是會知道的,因為南邊那些人就逃過來了呀!
    這時候那個坐在泥屋裏看著一點也不違和的,麵向有點討厭的小青年就開口問了:南邊?哪些?
    ——那可多啦!
    有些是徐·州人,曹公屠徐·州時,許多人就逃來河北啦!他們衣服髒兮兮濕漉漉的,臉上混著泥土和淚水,一個個倉惶得像條沒了家的狗,我家見了他們可憐,還舍了一碗麥飯給他們!他們感恩戴德地分著吃了,一大家子,吃那碗麥飯!
    說到這裏時,那個婦人臉上的笑容就淡下去了,似乎觸景生情,終於想到今日她們也不過是用人家不到半鬥的炒麵粉,竟能給全村的婦孺做了一頓飯。
    但有人接二連三地講下去,而且興致很高。
    即使是不怎麽擅長察言觀色的陸懸魚也能看出,對這個小村莊來說,那實在是一段美好的歲月。
    他們過得並不寬裕,但溫飽無虞。袁紹素有寬德的美名,每逢旱澇天災,總會減免當地賦稅,於是農人的一日兩餐就更易得些,村子裏也有幾個七十歲的老人,這是很了不得的事。
    但僅僅如此,不足以令他們格外懷念袁公的好。
    他們還有鄰人做對比:徐·州被曹操攻打時,徐·州人就會逃去河北;兗州內亂時,兗州人也會逃去河北;甚至青州士庶大逃亡時,那也有人點起車馬,趕緊奔著河北明公而來。
    有人曾被征了勞役,去黃河邊上修一修堤壩,回來便一臉心有餘悸地同他們講:嚇死人啦!你們不知道,黃河南岸有許多人擠著想上船也上不去,可是賊寇已經來啦!船主便忙忙地開船,有的人就往船上跳!有的人幹脆往河裏跳,想遊過黃河!
    哎呀!哎呀!從上遊漂下來好多屍體啊!
    有了那些屍體,有了那許多守在村口,低聲下氣地求村人舍一碗飯吃的流民,冀州人怎麽感覺不出自己的生活有多美好呢?
    這樣的日子也是袁公來了河北之後才有的啊!
    “可袁公背信,渡河南下而伐徐·州,”那個長得很討厭的小青年說道,“否則怎麽會有這場戰亂?”
    婦人們相互看看,她們不識字,不知道那許多大道理,還是那個頭發花白的老嫗開口:“是劉備攻來的。”
    “是大公子袁譚請平原公來的。”
    老婦人的眉頭緊緊皺著。
    “兄弟二人相爭,被小人所利用也是有的。”
    她就有點坐不住了,“大公子已至而立之年,難道還是三歲稚童,隨隨便便就被人所騙嗎?”
    婦人們毫不相讓,“一時不察也是有的。”
    她抓耳撓腮時,張遼突然就放出大殺器了:“大公子迎秦胡攻鄴時,將城中金帛子女盡許秦胡,隻留母親一具全屍,這也是一時不察嗎?!”
    “縱使如此,”老婦人咬碎了一口牙,“那也是袁公的子嗣!”
    氣氛什麽時候凝固了。
    這間光線暗淡的泥屋裏,再蠢的婦人也明白了這兩位客人的立場和態度,她們麵麵相覷,有人就伸手進懷裏,取了那塊加了許多野菜碎的麥餅想要還給他們。
    可她的手伸進去,取出來,如是三番,怎麽也不舍得將那塊餅子放下,眼睛裏噙了淚水,手也抖得厲害。
    四麵漏風裂縫的泥牆將夕陽灑了進來,落在她們悲苦的臉上。
    誰也沒說話。
    有馬蹄聲來,忽然驚醒了這群婦人。
    “是大公子的兵嗎?!還是劉備的兵馬到了!”
    她們驚慌失措,想要四散逃開,可馬蹄比她們的腳步更快!
    還來不及逃出泥屋,跳進雞圈裏,躲到牆後去,那飛身下馬的人已經匆匆來到了屋外。
    “將軍!大將軍!”有並州騎兵嚷道,“見了將軍的戰馬拴在屋外,便知將軍在此!”
    張遼一瞬間也不糾結這些瑣碎事了,“何事?”
    “平原公尋二位回去!”那個老兵很恭敬地行了一禮,“尤其是大將軍!”
    他站在那裏,兩隻腳稍稍叉開站著,聲音像洪鍾一樣響亮,一下子就將泥屋裏那群縮成一團的婦人比下去了。
    她們拿什麽和他比?
    她們拿什麽和她的兵比?
    那些士兵的焦鬥裏盛著麥飯,配著鹽分十足的幹菜,若有時鮮的菜,跟提前醃好的肉幹一起在湯鍋裏煮個爛熟,人人都可以來上這麽一大勺肉湯,唏哩呼嚕地吃下肚,就化作渾身的力氣。
    而眼前這些婦人連一粒麥飯也吃不到,隻能結伴去挖樹根,采野果,麵黃肌瘦地苦熬日子,等待她們的親人歸來。
    她們的親人不知道是被三公子拉了去,還是被大公子拉了去,她們也不知是死是活,但她們是聽說過陸廉的名聲的。
    在陸廉山一樣高的聲名前,她們那隻會揮鋤頭,拉犁杖的丈夫、兄弟、兒子,要怎麽樣才能活著回來啊?
    那個小青年起身了。
    婦人們透過婆娑淚眼,忽然又驚覺她其實是一個婦人,她的麵部輪廓是那樣柔和,神情也那樣動人。
    她走到這群瑟瑟發抖的婦人麵前,注視著她們的淚水。
    “為了報答袁公的恩義,諸位願付出何物呢?”她問道,“父兄?丈夫?兒子?你們願意為了袁公的恩義,送他們赴死嗎?”
    有婦人再也忍不住,俯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
    她們赤著胳膊,裸著雙腳,上麵布滿了一層又一層荊棘留下的傷疤,那是難以忍受的痛苦嗎?
    比看不到明天的絕望更加痛苦嗎?
    有人忍不住,匍匐著捉住了她的袍角,哀哀地問她,自己的兒子還能回來嗎?
    他不是今歲被征走的,他是袁公在時被征走的,他又高大,又漂亮,還非常孝順,村裏有好幾戶人家都很喜歡他,原想嫁一個勤勞又能幹的女兒給他——可是袁公來了!袁公將他帶走了!袁公回來了,他卻不曾再回來啊!
    “如果他活著,你們總會相見的,”她說道,“以後,袁公曾給你們什麽樣的日子,我們隻會給你們更好的。”
    她這樣說著,受著她們的叩頭,似乎自己心裏也相信,隻要以後讓她們過上好日子,她們就會忘記這個村莊遭受過的不幸。
    ——她也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