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3 第五十二章 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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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土城的攻破是有點玄妙的, 玄妙到隨行的參軍都不知道該怎麽寫戰報。
要怎麽寫呢?
寫大將軍偽裝精妙,城頭匪首入彀而不自知,輕敵出城,因此自投羅網?
似乎有點不靠譜, 因為大將軍壓根沒偽裝啊!
再換一種寫法?
寫大將軍兵臨城下, 和城頭上的匪首相罵, 大將軍智謀超群, 以言語激得匪首出城交戰, 自投羅網?
似乎還是有點不靠譜,因為開城門前,大將軍一個字都沒吐出來啊!
要不就照實了寫吧?
大將軍聞聽陷陣營兵卒趙大狗的軍報後製定了攻城方案, 土城南北兩門方向, 各伏三百兵卒,她又留二百兵卒看守輜重糧草,自己隻帶了二百兵上前, 試一試匪首輕重。
而後匪首見城下武將貌不出眾,自己就以為是哪路同行打了陸廉的幡來蒙騙他, 關鍵是一番嘲笑下, 大將軍氣定神閑,連一句話也沒說!
她就隻伸出了一根食指, 對著城上的匪首比了一比, 那匪首突然就暴跳如雷了!突然就披甲上陣!突然就大開城門,哇呀呀呀呀呀呀咆哮著衝出來了!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那匪首騎著馬,拎著馬槊, 剛一個照麵就被大將軍拎住了後脖頸,像拎小雞子一樣拎了起來!在空中甩了一甩!
什麽人有這樣的臂力!
……而且為什麽大將軍甩了一下還不夠!甚至要將他拎在手裏,從左甩到右, 從右又甩到左!一甩再甩,甩而又甩!
不過,這位山陽李氏出身的參軍還是很快就明白了大將軍的意圖:
那個身材頗壯,又著了鐵甲的漢子在她手中,如傳令官手裏的旗幟一般。
她向著城頭方向甩了三下,城頭上的匪寇就像得了軍令一樣,那些形式各異的武器劈裏啪啦掉了一地。
仗打完了。
兵不血刃。
大將軍全程不發一言,也不曾用過一個稱得上“計謀”的主意。
雷公將軍被大將軍輕拿輕放地放回地上後,第一個反應不是暴起殺人,也不是納頭便拜。
……他先吐了一陣子。
然後從他吐完抹了抹嘴,猛然抱住馬腿起,大家開始好好說話了。
“小人仰慕大將軍已久!”雷公將軍高呼道,“今日竟得親見,死也甘願了!大將軍哇!小人!小人!小人適才那般無禮,全是出於對大將軍的敬佩,生怕有蟊賊逆匪冒了大將軍的名頭!嗚嗚嗚嗚嗚!小人怎麽能想到有朝一日能得到這樣的殊恩!小人——”
現在她不用搓臉了,把“大將軍”的名頭頂在腦袋上,那個天然的討人厭光環就會自動如冰雪般迅速消融了。
“你很仰慕我?”她開口問。
雷公將軍磕頭如搗蒜,淚流滿麵:
“為大將軍,死也甘願!”
【真的甘願?】她有點懷疑,【我和他見都沒見過麵。】
【你以前不是這麽刻薄的,】黑刃表示,【不要問這種明知故問的問題。】
【……怎麽明知故問了?】
【他除了這麽說,還有什麽別的可用的說辭嗎?】黑刃說道,【比如說,跟你再決一血戰一下?】
……似乎確實也是不能的。
如果帶入匪首的視角,這場仗也玄妙極了!
他也不是什麽天命所歸的冒險者,最多也就是一個小頭目,守著沒什麽人注意的小土城,準備用偷雞摸狗的本事給自己攢一份家當下來,將來就殺人放火受招安,目標混一個小官當當也說不定。
就這麽歲月靜好地吃著火鍋唱著歌,突然在這一天,整片大陸上戰績最扯淡的大boss陸廉不知道受了什麽精神刺激,不去打袁尚,不去打曹操,對著他就衝了過來,給他直接創飛了。
這豈止是橫禍!簡直是天災!是報應的具現化!要不是哪個貌不驚人的小子給他拎起來蕩時,他好歹咬住牙守住了最後一點骨氣,現在他貢獻給城外這片空地的就不僅僅是早上吃的湯餅啦!
他都快要嚇尿了!!!
“你這名字,”她笑道,“也是這麽起的?”
“大將軍有神劍列缺!小人——小人——!”
他腹中墨水比這位文墨功夫十分差勁,經常被嘲笑的大將軍還要差些,想選一個恰當的形容詞也選不出來,抓耳撓腮了半天,急的戰馬都打了一個噴嚏後,他才突然驚醒!
“小人見賢思齊!”
“哦,”她不為所動,“除了打雷的本事外,你還齊了點什麽賢?”
這個話略有些拗口,雷公將軍趴在那裏冥思苦想,囁嚅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也不為難他。
“我自己看。”
城門是已經大開了,匪寇們一個個跪在城門邊,衣著破爛,密密麻麻像一群麻雀,時不時有人偷偷抬眼向上看,在察覺到她的目光前趕緊又低下頭去。
她就是這麽騎著馬進的城。
鄴城的城頭上,也有人在往下看,而且還是兩個非常漂亮的年輕人。
袁尚將手扶在女牆上,向遠處望了又望。
“劉備在五十裏外紮營。”荀諶很不合時宜地說了一句。
五十裏外的大營,什麽人能看見?這話他很不必說,也從不是他的風格。
但他不得不用這種方式來提醒袁尚——因為那些會直言斧正主君過失的人已經不在,而這位主君也在流露不合時宜的軟弱。
袁尚身邊又有了一群新謀士,每一個都比荀諶說話更動聽,而且都在覬覦荀諶的位置。
但在這位久經陣仗的文士看來,若郭圖懷裏那隻稱得上大鵬鳥,這群新人懷裏的不過是毛都沒長齊的小雞。
袁尚將上半身收回來,一旁的隨從立刻從懷中掏出細布遞上,請這位貴公子擦拭雙手。
“主公可知劉備為何駐軍不前?”
“他欲困孤於城中,”袁尚道,“而後吞並河北。”
“主公明察,”荀諶斂首,“劉備此舉,亦為絕河北士人之心。”
袁尚是個聰明人,隻要想一想,立刻就明白了。
“孤當以何計擊之?”他輕聲道,“還請友若先生教我。”
當他問出這個問題時,荀諶幾乎在這個年輕主君的身上看到了一絲光。
“主公當率各路義軍,合圍劉備,親冒矢石!”
在這樣的戰場上,作為重要人物的你,一舉一動都在被注視。
你的出身無可指摘,你的美貌是你身上最微不足道的優點,你博覽群書,熟讀兵法,聊起用兵之道令許多宿將啞口無言;你又有上天賜予的好身體,好武藝,無論是上馬衝鋒還是下馬較量,你的勇武都被周圍人所熟知。
隻不過這些優點曾經被你用來取悅你的父親,打壓你的兄長,而現在,你最信任的謀士堅定地告訴你,你必須親自上陣!
你不能隻有容貌肖似你的父親,你的心誌與膽量也必須能夠追趕上你的父親!否則你在河北世家眼裏就隻是一個黃口稚童,而他們絕不會將家業與前途押在一個孩童身上!
趁現在!友若先生還在努力地說服你,趁世家忌憚陸廉甚深,趁曹操上一次攻鄴留下的血債還不曾褪色,你一定要趁現在與劉備交手,不必決戰!隻要一場小型戰鬥就夠!
隻要你擺出足夠強硬的姿態,用你的表現告訴那些仍然忠於你的世家——他們的付出是值得的!他們感念你父的恩德,他們會用鮮血來回報忠誠!
劉備才帶了多少兵?!就算他有關陸,豈能為無米之炊?!
以河北之厚,如泰山壓頂,驚濤駭浪,碾壓過去!
在那一瞬間,荀諶整個人像是變了。
他的眼睛又冷又亮,態度也出奇的嚴肅。
袁尚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盡管他立刻站定,並為自己下意識的表現而懊悔,但在那顆幾乎已經被友若先生說服的腦子裏,悄悄冒出了一個念頭:友若先生何其咄咄逼人?
“孤……”他低了頭,“孤要想一想。”
在那一瞬間,年輕人臉上的神情,像極了他的父親。
在陸廉進入這座土城時,也有人在偷偷地注視著她。
但她的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她進城之後,先問鄉嗇夫何在。
雷公將軍很想立刻變出一個鄉官,但變是變不出來的,隻好耷拉著腦袋,“埋了。”
“其餘鄉官尚在麽?”
“都,都埋了。”
陸廉聽完之後也不吭聲,她跳下馬,走向路邊,隨便敲開了一戶人家。
家中有老人,有壯丁,有稚童,俯倒在地上,瑟瑟發抖。
“家中安好?”她問。
“安好,安好。”老人趕緊磕了幾個頭。
“雷公將軍待你們如何?”
老人就悄悄抬頭,想看一看她,但看到束手站在她身後的雷公將軍,立刻又將頭埋了下去,“愛民如子,愛民如子!”
嗯,她點點頭,又繼續去敲下一家的門。
城中不知什麽時候起,鳥兒飛走了,蟲鳴也聽不見一聲,隻有陸廉不緊不慢的腳步聲,沙沙的響起,像是踩在土路上發出的聲,又像踩在這些匪寇心髒上發出的聲音。
他們的額頭漸漸冒出汗珠,眼前的景色也變得越來越蒼白,他們甚至緊張得聽到了不該聽見的聲音,比如飄飄蕩蕩的尖細哭聲。
陸廉的腳步忽然停下了。
“看來你們也知撫恤百姓。”
雷公將軍心頭那塊巨石終於落下去了,那雙已經流幹眼淚的眼睛又一次濕潤起來,他哽咽著,想說一點什麽話,比如說大將軍品行高潔,那他見賢思齊,肯定也要有樣學樣啊!
這位令他見賢思齊的年輕將軍轉過頭,貌不出眾的臉上隻有那雙眼睛,像冰一樣冷,如刀一樣利。
“可我有些疑惑,需要你來解答。”
“大將軍請講!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城中的年輕婦人,”她問道,“都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