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4 第五十三章 回答

字數:5541   加入書籤

A+A-




    這世上沒有誰生下來就是壞人——雷公將軍一下子就匍匐在地上,  流淚叩首地請她贖罪。
    他甚至絮絮叨叨地講起他起兵時的事,  比如說他的確仰慕大將軍的威名,尤其是她的傳奇,明明出身黔首,卻以一柄列缺劍橫行於世。
    想要什麽,  她就能得到什麽,  想殺誰,就能殺誰,  身邊的人,總能一個個庇護周全,這怎麽不讓他羨慕呢?
    她在河北,  原本隻是個縹緲的傳說,  但後來袁劉之戰爆發了。
    袁公收糧時,  他交了,  袁公收人時,  他的兄長去了,然後袁公敗了,  死了,他的糧食,  他的兄弟也回不來了,他原本是很可以自己躺在泥屋裏大哭一場,哭完之後爬起來,繼續下地悶頭幹活的。
    但連庇護他們的世家也被搜刮到精窮,所有鐵器和牲畜都被三公子征用走後,他們沒有了農具,也沒有了耕牛,甚至連土地也剩不下,  村人起了為賊為寇的心時,他忽然就想起了陸廉的傳說。
    他也要效法她那般,白手起家拉起一支隊伍,他也可以肅整軍紀,寬仁愛民,立下一個高潔洪亮的名聲,他甚至可以據城為主,等平原公兵臨城下,他也可以出城恭迎,謀一個清白官職。
    “然後呢?”她冷淡地看著他。
    “而後,而後小人察覺,小人終究不是大將軍,”雷公將軍趴在泥土裏,“小人約束不得軍紀。”
    陸廉的崛起是不可複製的,她麾下兵馬的軍紀也是他無法複製的,因為她的軍隊始終保持著極好的經濟狀況——雷公將軍在拉起這支隊伍後立刻就察覺到了這一點。
    她是不敗的,哪怕最開始隻有三十個老弱病殘跟著她,她依舊能勝過博陵的千人守軍,並且用勝利和豐厚戰利品來約束士兵的軍紀。而從中期開始,田豫接手了軍中主簿之職,替她精打細算,足兵足食,令她的士兵從不曾缺吃少穿,始終能保住較高的士氣,這群流寇又如何能做得到?
    他們風餐露宿,饑一頓飽一頓,有時被官兵追著打,有時被潰兵追著打,有時被同行追著打,磕磕絆絆終於到手一座荒蕪的村莊,一個人煙凋零的小鎮時,這些賊寇早就忘記他們首領嚷嚷著要效法陸廉的大話了!
    去他的陸廉吧!
    ——老子要痛快地吃,連那些平民家下蛋的雞,耕種的牛也要拉出來宰了吃;老子還要穿得暖暖和和,那些百姓身上的衣服也要通通剝下來!還有!還有婦人!老子做了這麽久的噩夢,天天夜裏都夢到身首異處,滿手的血,滿眼的血,怎麽就不能找一個婦人來睡一覺!
    他們就這樣用一雙雙狼一般饑渴的眼睛盯著他,就在他攻下這座土城之後。
    一切都變得迫不得已,順理成章了。
    她很耐心地聽完。
    “她們在哪?”
    她們處在極黑的地方,黑且冷,透著血腥氣,四麵烏壓壓的,像是要一起壓下來,讓人避無可避,躲無可躲。
    這屋子是沒有窗的,建它的人不曾留窗,門又是用棗木板打出來的,極厚實沉重,風吹不進,雨潑不進,幾乎稱得上是這座城中最堅固的地方,她們用指甲刨,用身體撞,用盡一切辦法,仍然撼動不得那道門。
    有人便哭,舍不得家中的許多事,還有人歇斯底裏地叫,像是要將這些苦楚都發泄出來,但關得時間久了,她們也就漸漸安靜下來。
    直至忽然有腳步聲近了,有大把大把的陽光突然推開那扇門,肆意而自由地衝進了這座堅不可摧的墳墓裏,那無窮無盡的陽光中心,站著一個令她們一時看不清輪廓的人。
    那人穿著鎧甲,樣貌很陌生,是她們從未見過,因此看不分明身份地位的人。
    但她們隻要看一看“雷公將軍”在後麵灰頭土臉的模樣,這些婦人就什麽都明白了!
    她們尖叫著,相互擠在一起,有人冷靜些,請求那位年輕的將軍給她們尋一些衣物和布料來,讓她們得以體麵地與他見禮。但在裹上了衣衫後,即使是最冷靜的婦人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你為何要將她們鎖在這裏?”在這一片撕心裂肺的哭泣聲中,有人聽見那個年輕將軍開口說話。
    “小人隻是,隻是怕手下的兵卒傷了,傷了她們……”
    “我聽你講了那麽多話,”那個將軍的聲音輕而沙啞,“你就這般報答我的耐心嗎?”
    那個像惡鬼般盤踞在她們腦海裏的“雷公將軍”一下子崩潰了!
    “大將軍!小人……小人不能約束軍紀!小人無顏開口啊!”
    為什麽要將這些婦人鎖在武庫裏?
    因為這個雷公將軍雖然大字不識,但他竟然懂得“饑餓營銷”的道理。
    這些婦人平時被鎖起來,給些殘羹剩飯要她們不死,同時也讓群賊不能輕而易舉地接近她們——隻有每次劫掠和戰鬥過後,群賊精疲力盡,需要提振士氣時,才會將她們作為犒賞,從武庫裏帶出來。
    此處婦人不足百人,城中人口約有千人,隻有這麽點育齡婦女嗎?
    怎麽可能呢?
    有人逃了,有人死了,有人主動死,有人被迫死,有人選擇反抗後,被當做笑話殺死。
    一切陸懸魚能想到的,在古代戰爭中作為常態發生的事情,在這裏都發生過。
    就像那些從農民變成黃巾,從黃巾變作野獸,再從野獸的心智中慢慢清醒過來的青州兵一樣。
    她身後跪得很小心的人大概曾經確實隻是個農民,老老實實地在田裏刨食,刨了十幾年或是幾十年,直到戰爭突然來臨,他的兄弟和鄉鄰死了,而他活下來了。
    於是什麽都變了。
    變了之後,再說什麽,就沒有意義了。
    “大將軍……”
    婦人們是要慢慢穿衣,一個個出來叩首後再抹著眼淚回家的,這段時間對於婦人們而言,隻恨太短,她們恨不得將衣服披在身上就快快飛奔回家,抱住她們的親人大哭。
    可對於匪寇們而言,等待的時間太漫長,也太煎熬了。
    有人觀其神色,湊過來在她耳邊竊竊私語。
    ——其實大將軍看這城中百姓,賊首雖有暴行,但也並未大肆屠殺,當然,殺一個也不對!但是形勢在這裏啊!
    ——他這樣仰慕大將軍的名望,若是大將軍赦免了他的死罪,他必甘心為大將軍效死!況且有他這個表率在,其餘匪寇難道看不到嗎?既知大將軍既往不咎的寬仁,他們必定望風而降!大將軍到時就能迅速聚斂起一支兵馬啦!有了這支兵馬,大將軍必能助主公一臂之力,早日平定河北!
    ——早日平定河北,生民就太平了!隻要把目光放遠些,河北生民皆感念大將軍的恩德呀!
    這些竊竊私語在她耳邊繞來繞去,說穿了也就是告訴她一件事:
    盜賊比婦人有用,大將軍要是領千軍萬馬來,這些土賊不在話下,碾平即可,但你既然不想大舉征發兵卒,那就得想辦法填補上這個缺口。
    抬抬手,放過他吧?大家都這麽做呀!
    大將軍,說句話呀?
    大將軍思索了很久這句話該怎麽答,那雙寡淡的眉毛也皺了很久。
    忽而舒展開,跟著大將軍的這寫人心中就都舒了一口氣。
    “你起來吧。”她和顏悅色地對雷公將軍說道。
    這一幕並不突兀,甚至連婦人也不覺得驚訝與憤怒,她們低頭向她行禮後匆匆離開,沒有一個人嚷出一句不公——她們能活下來,已經是天大的公平,怎麽敢在這樣的貴人麵前出一言質疑?!
    於是雷公將軍就爬起來了,眼睛裏含著熱淚,張嘴似乎要說幾句真心實意的話時,大將軍又說話了。
    “拔你的劍。”
    有一雙接一雙的眼睛,在街頭巷尾,在破敗的窗內,在晦暗的塵土後,不可置信地亮起。
    他們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粗看像極了閑時八卦的樣子。
    可是細看他們的嘴唇,看他們的手指,看他們整個人都在顫抖!
    那些沒有走遠的婦人被人拉住,悄悄回望時,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大將軍若要殺我,”那個漢子頹然道,“使一卒便是,何須令神劍蒙塵。”
    “我的劍殺過許多人,比你高貴的有,比你卑微的也有,”她仍然很平和,“但在我看來,隻有我殺死了無辜者,它才稱得上蒙塵。”
    雷公將軍孤零零地站在日光下,囁嚅了一會兒,似乎想不出什麽話來。
    有人無言地遞給他一柄劍。
    “大將軍……”他忽然又開口。
    “嗯?”她態度仍然很平和。
    “若小人起兵時能遇見大將軍,”他說,“小人必不會走上這條路。”
    大將軍已經很久沒有拔過她的神劍,甚至連親兵也漸漸忘記那柄劍究竟是什麽模樣。
    但當她將列缺自鞘中拔·出時,親兵們又都驚異於他們怎麽會忘記!
    那泛著淡藍光澤的劍刃映著太陽,卻散發著比太陽還要耀眼的光芒!
    那劍自雒陽至長安,又從長安顛沛流離至今,已是過了許多年,久到總角的稚童娶妻生子,久到年輕氣盛的將軍鬢邊青絲換白發。
    可它不曾變過!
    當大將軍迎著衝過來拚死一搏的賊首,用力劈下那道劍光時,這座土城一瞬間被它照亮!
    ——這就是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