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7 第五十六章 案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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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數百賊匪俘虜被押送著走進大營時, 是引起了一點小小的轟動的。
士兵們看熱鬧,指指點點;百姓們吐口水,罵罵咧咧。
但劉備大營裏還有各路使者, 私下裏的議論就多了, 比如說朝廷那邊派來勞軍的正使台崇,就在私下裏同副使楊修這麽說:
“樂陵侯豈不知‘日中則移,月滿則虧’之理呢?聽聞她素日是極有心思整頓軍務,收編兵馬的, 而今卻故作此態,必是怕平原公猜忌。”
楊修想了想,很想張嘴說樂陵侯腦子裏沒那根弦, 但還是把這話噎了回去,低眉斂目地應和一聲:
“尚書之言, 是也。”
劉循也悄悄尋法正來問,法正倒是直率許多, “我看平原公沒有猜忌陸廉之意。”
“你如何便這樣篤定?”
法正抬眼看看劉璋這位長子, 資質是很平庸的, 但與其父一般,除了平庸之外,也倒沒有什麽殘暴的壞毛病,雖一直不曾重用法正, 隻拿他當一個小角色看待,而今聽聞法正入了劉備之眼後,倒也虛心下問了。
“平原公襟度夷曠,是個磊磊落落之人,”法正淡淡地說道,“公子不當這般妄作猜度。”
劉循臉一下子紅了, 很想氣憤地問一句這是什麽話,不錯,他確實懷疑劉備了,這不也是老劉家的毛病嗎!也不知道這尖酸臉的小青年哪點好,竟入了劉備的眼!
司馬懿的脖子挺得很直,一動也不動。
他今日穿了一件青色的氅衣,看起來就很有幾分翩翩出塵的風度,再配上鑲嵌美玉的束髻冠,整個人更顯得特別的如玉君子範兒。
但是收到大將軍來信的是諸葛亮,孔明先生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的淺灰色細布袍子,尤其是這袍子他洗過多少次,洗時還不走心,將它和一件紅色直裾混在一個木盆裏漂洗,於是這袍子就透著詭異的淡紅,遠遠看去像個煉丹失敗的三流方士打扮。
但是為什麽大將軍的信是寫給他的呢?
諸葛亮結識大將軍時,還是個草棍兒一般的稚童,他可是見麵就入了大將軍帳下,為她出謀劃策的。
……講不講個先來後到啊!
文遠將軍何在啊!文遠將軍,你管不管啊?!
諸葛亮看完那封信了,微笑著將信遞給他,“仲達,你來看。”
仲達先生胸中那翻滾的黑色巨浪暫時停歇片刻。
信其實不長,筆跡和文辭也都別細究,反正這封信簡明扼要地表示,她需要重建小城的秩序,靠她自己不行,她也沒這個精力,因此要從大營調個文官,再來一堆庶務精熟的官吏過去。
一點也沒有需要隱瞞的事,於是仲達先生胸中那股黑色巨浪就翻湧得更厲害了!
明明沒有私情!既然沒有私情!那是不是寫給誰都一樣啊!那憑什麽不寫給他啊?!領導就這麽不重視他嗎?!
他都穿好衣服準備出門啦!
諸葛亮像是忽然察覺了什麽,扭頭看了身旁這位同事一眼。
雖然稱不上一等一的俊美,但也端莊清秀,風度儒雅,尤其是那個勤勉端肅的穩重性格,誰看了不說這是個人品過硬的好郎君。
尤其是此刻,好郎君看過信後,輕輕皺眉的神態,一看就知道是全神貫注在思考大將軍布置的任務,心中沒有半分雜念。
……但為什麽諸葛亮總覺得他有點怪怪的?
有風透過簾帳縫隙,吹進帳篷裏。
……涼涼的。
小先生試探著開口:“大將軍除了這封信外,還有些東西,送去了文遠將軍處……”
這略帶支吾的話令司馬懿迷惑地抬起頭,“與我有何相幹?”
小先生訕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信,非常果決地改變了話題,“仲達以為,當如何?”
不如何,司馬懿在那一瞬間想,最好是讓大將軍灰頭土臉三天,想起他的好!
“若田國讓在此,”陸懸魚歎了一口氣,“我何至於此啊?”
不管你是用什麽辦法得到一座城,你得到的不是這四四方方兩丈高的低矮土牆,也不是千錘百煉破破爛爛的城門,你得到的是居住在城內外的人,他們當中有兵卒,有官吏,有士人,有黔首和仆役。他們共同維持這座城池的運轉,而後你才能進一步從這座城獲取一些東西,不客氣的統治者會索要錢糧,更不客氣的會索要壯丁,現在來的是劉備的大將軍,樂陵侯陸廉,她似乎是一個很仁慈的統治者,但也向這座城索要了一些東西。
比如說——她需要清點這座城的人口清單,這是最基礎的一件事。
排查過人口後,她就可以知道這裏有多少男女老幼,知道他們姓甚名誰,性別年齡身高長相,這就降低了後來的奸細混入城中作亂的可能性。
這是最低標準的要求,也是這座城重建的第一步。
當然,城中百姓資料原本造過冊,但是留在城中的這份已經被賊寇們燒了——要不怎麽參軍勸她留下雷公將軍呢?這真是個小機靈鬼!他不僅無師自通了拿無辜婦女當獎賞的饑餓營銷手法,他還在入城後第一時間就給城中的人口檔案全燒了!這樣一來,就算袁尚派兵過來剿匪,兵荒馬亂的,他也有機會扮成平民苟到一條活路。
……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的心眼,就算他哭得再怎麽動聽,她都很難相信這人作惡且持續作惡完全是被迫的。
不過雷公將軍不知,城中百姓的資料其實還有備份來著……隻不過此城屬魏郡,所以人口檔案備份在鄴城……
【你應該等一等。】黑刃突然出聲了。
【等什麽?】她不解。
【等一個幹練的官吏,至少是一個對基層事務比較熟悉的文官。】
【我確實寫信了,】她表示,【但我幹等著不是浪費時間嗎?這事兒又不難。】
黑刃在她的腦海裏發出了莫可名狀的怪異腔調,【怎麽就不算難呢?】
【這有什麽難的啊!我軍中有幾個兵卒提拔起來的小吏,都是粗通文墨的,將他們派出去,一家家一戶戶問個清楚,記個明白不就行了?】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
【雖然你很討厭戰爭,】它虛情假意地誇了一句,【但你在這方麵做的不錯。】
【我聽出來了,你憋著壞呢。】
【我的意思是,你在基層管理方麵,是一路逃課上來的。】黑刃表示,【不管怎麽說,我提醒過你了。】
有兵卒挨家挨戶地敲門。
和後世差不多,先問了家主的信息,在漢朝,家主一般就是家中年歲最長,輩分最高的男子。
有花白胡子的老頭兒恭恭敬敬地答了。
然後繼續問家中幾口人,老頭兒也答了。
既要造冊,按照軍中的方法那還得挨個看一看身高長相,將手展開,站直了走兩步,看看有沒有什麽殘疾。
家中從大到小幾個兒郎也都按照吩咐做了。
一家九口人,怎麽就老頭兒和兩個兒子出來啊?其他人呢?
老頭兒還是恭恭敬敬地解釋;其餘都是婦孺。
這麽一邊說著,老頭兒一邊將家人都叫出來給兵士看一眼,證明他家說的是實話,該幾口就幾口。
老太太領著臉上傷痕還沒褪下去的兒媳,兒媳抱著一個,領著一串兒,也怯生生地出來了,大家都有點緊張,還互相安撫性看了一眼。
——大將軍和那些匪寇不一樣,他必不會為難婦人的,放心,放心。
但一個眼神還沒拋完,兵士忽然指著老婦,開口了:
“你,身高幾尺?”
一大家子齊齊地吸了一口冷氣!
老太太說話就帶了哭音,“大將軍何至於此啊?!”
當大將軍頂著兩個黑眼圈,咬著毛筆,正在那裏塗塗抹抹,尋思她人生中第一次給百姓造冊該用什麽模板比較驚豔時,忽然就有比上一次更淒慘的哭聲一路傳了進來!
陸懸魚整個人就蹦了起來,聲音也發顫了:
“還有一頭豬嗎?!”
那天牽走母豬的老太太就衝進來了,吵架的親家也不吵了,也上氣不接下氣地跟著進來,後麵還有一大票兩天前還喜極而泣的婦人,今天又衝過來哭了!
不僅哭!還抱著孩子一起哭!
有的孩子哭不出來,當媽的就上去給一巴掌!跟同心差不多同款的力氣,於是孩子也哇哇大哭起來!
“大將軍!人皆言大將軍仁德!今日何以相逼太過!”老太太說著說著就嚎啕了,“給條活路啊大將軍!”
婦人們趴在地上,齊齊地亮了嗓子,“求大將軍給條活路啊!”
大將軍臉都嚇白了,“你,你們說,說清楚了,出了什麽事!”
“大將軍要全城造冊!”
“是!”大將軍也跟著帶上了哭唧唧的腔調,“我就隻是造個冊啊!”
“連婦孺也不放過!”
“確實不能落下呀!”
“大漢四百年!就沒聽說過要稚童服役的道理!”老太太哭叫道,“我這兩個孫子孫女,還不足五歲呀!大將軍要他們去做什麽!”
她邊哭,邊將自己手邊一個小娃子推了過來,“他如何能服勞役啊大將軍!”
小娃子抬起頭,將一張哭得紅通通的小臉給大將軍看,上麵還掛著兩條鼻涕,亮閃閃的。
“誰個說要你們服役了!”大將軍跳著腳,“誰說的!”
“不服役,大將軍造的什麽冊!”
……不是,造冊和服役有什麽關係?!
【有可能是因為你專注於殺豬,所以不是很留心,】黑刃的聲音變得非常開心,【所謂案戶比民,查的是役啊。】
換而言之,就是查每一戶能當丁壯的男子。
至於婦孺,隻要計一個人數,最多加一個年齡,到歲數了官服催嫁一下,就得了。
——你連婦孺的身高長相特征都要記下來,那不就是說,她們也要一起去服役嗎!
——連三歲的孩童,古稀的老太太都要抓來當苦力!
——你太過分啦!
有機靈的娃子捅了捅自家老媽,於是老媽暫止了哭聲,悄悄抬頭看一眼。
大將軍愣在那裏。
大將軍好像想說點什麽,但是沒說出來。
……哎呀!不得了了!大將軍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