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8 第五十七章 報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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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將軍正在為自己犯了常識性錯誤而受苦。
    她雖然來這裏這些年,  卻並不知道古時的人口普查其實非常,非常,非常功利——這麽說其實不準確,  因為人的特性就是如此,沒有必要去做的工作為什麽要做?對於統治者而言,  打仗要用男子,服役要用男子,耕田的主力是男子,  而反過來說就是敵軍是男子,流民是男子,  壓迫太深沒辦法活下去,  揭竿而起的“反賊”主力還是男子。
    再考慮到偷雞摸狗打家劫舍幹壞事的也都是男子,  那人口普查時自然就盯著這些青壯年男子了——妥妥的工具人。
    婦人雖在這方麵暫逃一劫,  但是統治者怎麽可能格外開恩呢?婦人到了年歲要嫁人,不嫁人要交幾倍的口賦不說,兵荒馬亂,  人口驟減時,  某些統治者還會將尚有生育力的青壯年寡婦集中起來,統一拉走嫁人。至於對方是什麽樣的人,高矮胖瘦品行如何,  尤其是寡婦是不是願意,  這些哭泣與喊叫都被淹沒在車輪滾滾之中了。
    忠誠的士兵們一絲不苟地執行了大將軍的命令,  渾然不知大將軍滿腦子天真想法,以為自己造冊之後能夠肅清風氣,有效打擊針對婦女兒童的犯罪——然後婦女兒童就嚇得跑到鄉府門口來哭給她看了。
    在鄉府那個哭聲此起彼伏的下午,她頭一次開始懷念起營中的生活。
    劉備營中士兵目下可以說很愜意了。
    不打仗,每天操練過後,  在軍官批準下還可以四處溜達溜達。
    雖然湊過來的河北百姓不多,但一些蛇鼠兩端的世家湊過來了,又過一陣子,商賈也漸漸湊過來了。
    他們原本以為這會是一場頗為慘烈的戰爭,那些對柘城之戰心有餘悸的人在回到冀州後大肆宣揚了一番,因而聽聞劉備兵馬將至,所有人都以為這裏又要一片屍山血海。
    但現在劉備沉得住氣,停在鄴城百裏外等一等,而袁尚又堅持著不曾出城,那有些人心思就活絡了,他們心思一活絡,就給大營帶來了許多的商品和物資。
    比如說司馬懿在這時候應該每天見一見來訪的客人,謙虛又矜持地講講跟在大將軍身邊何等受重用,在對方羨慕而殷勤的目光中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地替大將軍再拉攏幾條人脈。
    ……但他現在板著臉,一言不發地坐在緇車裏,車裏除了他外,還放著兩隻箱籠,裏麵是他的行李。
    原本這些東西應該放在後麵的車上,奈何後麵的兩輛車裏都塞滿了文吏,每個文吏都抱著一隻包裹,擠得就像母雞翅膀下雞頭攢動的小雞仔一樣。仲達先生能獨自坐一輛車,已經是他地位超然的象征,實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仲達先生端坐在車裏,將要出營時,忽然有人攔住了車。
    張遼也準備了兩個箱子。
    這事兒其實不太像文遠將軍能幹出來的,畢竟這位將軍哪怕不穿戎裝,就一身直裾站在那裏,光看身材,看姿態,看那筆直的眉毛和偶爾掃過士兵的目光,也讓人覺得頗有威儀,令人心中凜凜。
    但張遼將軍腳邊還放了兩個藤箱,見司馬懿下車同他寒暄,立刻就絮絮叨叨起來:
    “辭玉同我說那城中而今百業待興,吃不好睡不香,我特意給她帶了些吃食,已用油紙封好,又裝了一壇醋泡的小菜……”
    司馬懿將手籠在袖子裏,伸脖子看了一眼,又看看張遼那張很誠懇的臉,很想說點什麽。
    再看看這位青年將軍腰間的長劍,身後兩名親兵手持的長戈,又將快到嘴邊的話噎回去了。
    “文遠將軍有心,”司馬懿似笑非笑,“何不親自送與大將軍呢?”
    張遼臉上就有點羞赧。
    “辭玉說兵力尚足,要我不必掛念於此……”
    騎兵是寶貴的,抓土賊用不上這玩意;張遼也是寶貴的,放大將軍去抓賊主要是大將軍有這個心理上的需求,張遼看著又不像個ptsd的,就沒理由去了吧。
    司馬懿一臉恍然,“文遠將軍少年從軍,的確也於庶務上不慎……”
    張遼眼睛忽然一亮。
    “仲達先生此言差矣!”他說道,“我雖未及弱冠便於雁門從戎,但在並州也做過幾日文吏啊!”
    這件事確實是超出了司馬懿的想象,“以將軍之勇,何異於置明珠以暗?不知是誰的命令,竟要將軍終日案牘勞形?”
    張遼笑得就很爽朗。
    “仲達先生不知嗎?”他說,“當初溫侯在丁建陽麾下為主簿時,我便追隨於他……”
    司馬懿一瞬間也瞳孔地震了。
    ……居然是跟著那位軍中大主簿混的嗎!呂布的賬目和後勤處理水平不知道怎麽樣,反正有理智的領導應該不會批評他。
    ……因為人人都會說,丁建陽說不定就批評過這位主簿呢!你看看他什麽下場!
    司馬懿最後也沒有帶上張遼,並且還阻攔了張遼“既然仲達先生勸我去,那我就去尋主公說一說!”的衝動,匆匆忙忙就從營中跑路了。
    當然作為交換,緇車裏又多了兩隻箱子,他擠在中間,臉板得更長了。
    大將軍的鼻子抽動了一下,但司馬懿假裝什麽都沒看到。
    他還是那身如玉君子的服飾,身上還熏了頗為清冽的香,原本應當是很賞心悅目的一個人……但沾染上這一路的醋味兒之後,這個形象多少還是打了折扣。
    大將軍隻稍微糾結了一下,就拆開了一包蜜餞,眼淚汪汪地吃了一顆。
    “我嗓子都啞了,”她說,“才將這件事同百姓們講清楚。”
    “大將軍的嗓子果然嘶啞了許多。”司馬懿就裝模作樣跟著歎氣。
    “但他們看我的眼神,”她說,“還是很戒備啊!”
    “在下進城時也發現了,”司馬懿還是跟著歎氣,“大將軍此舉,太過莽撞。”
    “都怪我。”大將軍用從來就沒清亮過的聲音檢討。
    “也怪在下不曾跟在大將軍身邊。”司馬懿說。
    “你說得對。”她嚼著蜜餞,依舊愁眉苦臉,看著就傻乎乎的。
    言語擠兌方麵,到這也就夠了,不能再繼續裝腔作勢下去了。司馬懿心想,上司偶爾憨,但並不一直憨,尤其不知道怎麽回事,她對百姓會憨,對他可是警惕心很強!
    那講點正事吧?
    小吏是送進城中了,開始接管起方方麵麵,比如說安撫百姓,組織生產,收一點比較低的稅,並且用收上來的稅金雇些雜役,替小吏跑腿,清掃道路,順帶抓兩個手腳不幹淨的小賊,斤兩不誠實的奸商——這也是司馬懿勸她的,軍隊接管城市是權宜之計,她需要讓這座城池恢複正常運行,就必須開始收稅。
    況且要是在黃河以南,她不收也就不收了,大家都知道她名聲好,反正大不了苦一苦田豫,現在是在河北,百姓們原本就不清楚她是個什麽樣的人,她再完全免了賦稅,大家隻會人心惶惶,以為她說不定真準備抓走小孩子去戰場!
    百姓們給一點錢,別管是一個五銖大錢,還是剪了邊的,多少就會有一種“哎呦你看我都交錢了,將軍不會再來折騰我家了吧?”的心安感,那民心就漸漸穩下去了,到時就能再來第二次人口普查了——
    沒錯!還要有第二次,第三次案比,因為城中不少人跑出去躲難了,還要慢慢回來呢!
    “早知道我就該帶上仲達,”大將軍虛心學習,突然就感慨了一句,“也就沒這些事了。”
    司馬懿握著書卷講解的動作忽然就卡殼了。
    ……她不這麽坦率地說出口,司馬懿可能就把這事忘了。
    ……現在又提起這茬,多少是有點牙癢癢。
    ……畢竟是大將軍,再給她一次機會。
    “在下追隨大將軍已有年餘,”他用眼睛餘光悄悄瞟著自己領導,“大將軍吩咐庶務之文書,何故卻給了孔明先生啊?”
    大將軍轉過頭看他,一臉的明月清風,坦坦蕩蕩,無事不可對人言:
    “那可是諸葛亮啊!”
    司馬懿靜了一會兒。
    “大將軍,在下忽然想起一件事。”
    “……何事?”
    “而今正是耕種冬麥之時,”司馬懿推心置腹地說道,“大將軍何不勸一勸農呢?”
    字麵意思上的勸農很簡單,就是地方行政長官拎著個鋤頭,在眾目睽睽之下刨刨田地,這就算勸農了。
    深層的意義就非常豐富,比如說現在冀州被各方打得兵荒馬亂,附近不少農人都跑了,哪還有心思回來管自己的冬麥呢?
    你在這裏刨地勸農,就是在告訴大家,你和那些軍頭流寇不同,你是認認真真要治理這個地方,你承諾會給農民帶來可以安居樂業的環境,請他們放心耕種就是。
    大將軍想了想,一臉驚喜,“似乎可以!”
    仲達先生也一臉驚喜,“那在下就去安排了?”
    他剛要起身,大將軍忽然攔住了他。
    這位之前被庶務折磨得臉瘦了一圈兒的名將遲疑了一下,“我……我需要練練嗎?”
    心裏正憋著壞的——不大壞,就小壞一下——仲達先生立刻露出了一個陽光又爽朗的笑容:
    “大將軍既有此心,交給在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