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1 第六十章 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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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到鄉府時,有仆役已經為她準備好了溫水與細布,以及更換的衣服。
    衣服是同心為她裁製的,墨藍色的底子,上麵用銀線繡了延綿不斷的紋理,像枝葉,又像山川。
    腰間束上銅帶鉤,再戴好一個黑緞鑲玉蟬的束髻冠,這就可以見客了。
    客人等了許久,但沒有一絲一毫不耐煩的神色。
    他們的額頭上浸出汗珠,又漸漸隱於鬢發間,待樂陵侯從屏風後走出時,他們便一起俯身,行了一個大禮。
    ……那真是一個她幾乎沒怎麽見過的大禮。
    尋常士人哪怕是向父母、主君、皇帝行禮,額頭貼在地麵上,甚至俯進塵土裏,腰杆依舊是直的的,於是居高臨下的上位者看到的,是行禮人的肩膀、後背、脊梁。
    但呂曠兄弟就不是。
    他們行禮時似乎特意將腰塌了下去,從額頭到胸膛再到腰腹,都努力往席子上貼。
    於是端端正正露出了屁股。
    翹得很高,因而特別顯眼。
    她看了兩眼,感覺心情有點複雜地別開臉,正好撞上司馬懿的目光。
    ……司馬懿一臉的恍恍惚惚。
    大將軍將兩位降將扶起來,大家重新回到各自的席子上,端坐著喝一杯熱茶,順便可以說點有用的話。
    “大將軍神勇……”呂曠開口道。
    “你們得了信。”她說。
    呂曠剩下的話就被噎回去了。
    兩個兄弟進屋時,臉色是有些發白的。
    ……肯定會發白啊!誰能想到那個蹲在戰場邊上玩屎的田舍漢是陸廉啊!
    他們聽說過陸廉一大串的傳聞,比如說她位高權重,受劉備忌憚;比如說她行事驕橫,在朝會上也敢打盹;比如說她行止不檢,軍中的年輕將領,徐州的俊美郎君,那都和她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這些傳聞是他們最容易打聽到的,因為將消息傳出來的人也是下邳城中的士人,通過這些流言蜚語,他們自然就會勾勒出一位將軍的形象:
    她出身卑賤,但那已經是曾經的事了;她現下戰功赫赫,自然表露出野心;她一定想要攀一門好親,但婚事同樣是她拿捏各個世家未婚郎君以及年輕武將的手段;
    一個與自己的過往切割幹淨,高傲又淩厲的女侯,著華服,配神劍,睥睨天下,這才是他們心目中陸廉的形象!
    他們會將她錯認,出言無狀,這實在不怨他們!
    在他們心裏,陸廉這穿衣行事風格簡直是恐怖片的級別!
    “我說的不對嗎”
    見他們沉默,她又加上一句。
    ……這個說話風格也是!
    “我兄弟一人聞聽斥候報信……”
    “你們是跟著他們來的。”她說。
    ……失策了!
    話題被徹底聊死了。
    兄弟一人盯著她看,額頭上又浸出了一層汗珠,不知道她到底是何用意——
    是惱他們出言不遜,準備擒賊先擒王,將他一人拿下嗎
    他們離她這樣近,要不,先下手為強!
    呂翔心裏有了這樣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他甚至用眼睛餘光偷偷衡量了自己同陸廉的距離,又悄悄看了兩眼她手邊的劍!
    但就在他渾身肌肉漸漸繃緊時,兄長突然又一次趴在了席子上!
    不僅自己趴下!還拽了他一把!
    “大將軍!”他哭喊道,“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呀!”
    “我也沒說要一位怎麽樣,”她聲音輕而沙啞,透著一股心不在焉的味道,“你們若無事,明日整軍去我主公大營處就是了。”
    她好像根本不在意他們那些小算盤,他們心裏想著要叛主,要同她拉關係,要在劉備麵前謀一點功勞存身,為此設計推了那些短視又輕率的賊人一把,充作他們棋子。這些林林總總對他們來說意味著富貴與前途,因此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錯的大事,在她眼中似乎本就無足輕重。
    這位大將軍端坐在上首處,麵容寡淡,神情平靜,一襲樸素又精良的深衣,周身卻透出一股凜然的威勢,令人自然感到敬畏。
    這又讓他們心中更加迷惑了——她早穿成這樣,呂曠自當下馬疾趨上前,恭敬見禮啊!
    ……難道她就是故意的
    故意穿成這樣,故意要他們對她無禮,如此一來,他們雖然是領兵馬來降的將軍,被她一番敲打後,自然心生惶恐,行事處處要受她節製……果然好計謀!好手段!不愧是名滿天下的陸廉!
    他們惶恐又敬服,唯唯諾諾地應下後,又小心看了坐在一旁的年輕文士。
    果然文士臉上沒有半分驚訝,而是一臉的淡然,這就更讓呂曠呂翔一兄弟篤定自己的猜測了!
    ……司馬懿腦子裏啥也沒有。
    他坐在那裏,手裏捧著一杯熱茶,偶爾啜一口,再將它放下。
    當上首處的大將軍說話時,他的脖子就自動輕輕地轉動一下,將臉轉向大將軍的方向。
    與此同時,他還會緩緩眨一眨眼,長長的睫毛在眼前忽閃一下,再忽閃一下。
    於是誰也沒發現他此刻人坐在這裏,魂卻完全沒在這裏。
    他的魂魄離了體,晃晃悠悠,飄飄蕩蕩,一次又一次回到剛剛那片戰場上。
    大將軍一個人!她隻有一個人!
    她將數千賊兵包圍了!
    當她從容不迫地揮劍時,她像是撲進羊群裏的蒼鷹,像是碾過螻蟻的巨象。
    這世上不存任何能抵擋她的劍的東西,也不存劍術能高過她的劍客。
    那不是“人”能擁有的劍術,更像是神明在她的身上,親自握住她握劍的手。
    亦或者她本身就是一位神明。
    ……可她怎麽會是神明呢
    神明怎麽會動不動就往袖子裏塞一包飴糖,沒事就掰下來一小塊吃,吃得滿手都是糖汁後甚至還舍不得洗手!還要鬼鬼祟祟地往左右看一眼!有人看她!她就默不作聲地洗手!沒人看她!她就偷偷舔一下自己的手!
    什麽神明會窮酸到這個地步!
    什麽神明會蹲在田邊和一群農人一起揣手手嘮家常,嘮開心了還嘎嘎大笑!
    ……那才不是神明。
    城外的兵士在忙碌著清理屍體,收繳武器輜重,城門處進進出出,熱鬧非常。
    但也不是沒有閑人。
    有農民湊過去,很是熱心地要幫忙挖坑運屍,當然,幹這些活是沒工錢的,但他們不在乎,那些賊寇身上也有幾件不知從哪搶來的好衣服,足以抵了工錢呢!
    他們一邊從自家取來,或是從鄰家借來工具,一鍬一鏟地挖土,一邊偷偷地聊起剛剛的事。
    他們講起那位大將軍挑過來的羊糞質量很好,一看就是個幹慣了農活的人;
    他們又講起她蹲在他們身邊時講的那幾個笑話,其實一點都不好笑!但他們聽得懂,記得住;
    他們又講起她身上的衣服,腳上的草鞋,講起剛剛從士兵處聽來,說她在打完這一仗後,蹲在那裏攪動羊糞,卻被趕過來的將軍誤以為是黔首,粗聲粗氣地訓斥的笑話;
    這笑話實在是比她講的笑話更可笑,他們繪聲繪色,手舞足蹈,說到誇張處,一群人就哈哈大笑起來!
    嘿嘿,她這個笑話很好,現在變成他們的了!
    他們咀嚼著這個笑話,陽光下的汗水沒有流進鬢間,沒有流進絲絹中衣裏,而是劃過膀子,落在泥土裏。
    流著汗,幹著活,心裏卻覺得更加有滋有味,他們在一遍遍的咀嚼中,似乎覺得那個蹲在田邊玩屎,在報出身份後給冀州的將軍嚇得臉色煞白的是陸廉,也是他們自己。
    他們原本是被貴人踩在腳下,與泥土無異的人,卻在此時感到了一股報複的快意,這股快意在胸中一次又一次洶湧著,滌蕩著,漸漸又化為一股全新的感覺。
    那不是名滿天下的冀州刺史、驍騎將軍、樂陵侯陸廉,那是夕陽西下時,肩上挑著扁擔,與他們並行回家,路上還要再嘰嘰呱呱講幾句廢話的,傻乎乎的陸家女郎。
    秋耕開始時,周圍有頭有臉的賊寇已經被清剿得差不多,負隅頑抗的是少數,更多的賊寇跑過來,低聲下氣地求她收留。
    司馬懿很矜持地接待了他們,挑挑揀揀,簽訂了屯田協議,將收繳來的官牛和農具種子借給他們,讓他們去開墾那些荒廢得不太久的田地。
    這種行為並不是完全沒有風險,因為逃走的百姓陸陸續續回來了,有些發現自家田地被別人開墾了,就哭哭啼啼地跑過來要大將軍給個公道。大將軍要是不在鄉府,他們就去田裏,去林間,去賣飴糖的攤前堵她,然後等她狼狽逃回鄉府,動作迅捷地推出仲達先生來頂缸。
    “大將軍此舉,”司馬懿聲音冰冰涼,“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
    “孔明先生不在身邊,田國讓也不能隨便離了青州,”她說,“我隻能依靠你了。”
    雖然上司看著不像人君,也不像神明,但仲達先生聽了這話還是沒忍住,嘴角翹起來,彈一彈發冠,昂首闊步準備去處理百姓間的庶務時,忽然有親兵跑了過來。
    “大將軍!樂昌令、元城令、頓丘令前來拜謁!”
    司馬懿腳步一頓,又驚又喜地看向她!
    她據城駐軍平賊,原是袁氏之敵,但今日附近這幾個原本忠於袁尚的縣令一起跑過來,這意味著什麽!
    ——大將軍!大將軍快出門迎接才是!快!快出去!還有!還有一定要記得熱情些!嘴甜些!切記切記啊!
    大將軍有些吃驚地搓了搓手!
    嘴甜些!她記住了!
    劉備坐在上首處,恍恍惚惚地看著他挽著手,牽進來的降將。
    是降將,也是千金馬骨,意義非常。因此他聽說他們來了,原本心裏已經想好了一套極限拉扯,拉攏人心的招數。
    但似乎發生了什麽非常詭異的事情,幫他將這些程序都免了。
    呂曠呂翔滿麵笑容地坐在那裏,恭謙非常,討人喜歡極了,一點也不試探什麽祿米爵位,薪水待遇這些東西,他們好像是自帶幹糧,全心全意投奔明主來的!
    他們甚至還講了自己為什麽對劉備這樣有信心!
    因為!
    “大將軍一席教導,令我一人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
    劉備的眼睛就睜圓了!
    下首處靜聽的文臣武將們眼睛也睜圓了!
    兩個渾然不知自己在講什麽虎話的將軍還在熱情洋溢地恭維:
    “大將軍當真好謀略,好氣度,好口才!”呂曠誠心誠意地說道,“在下敬服哇!”
    平原公的袖子裏突然傳出一聲悶響,而後便是吸冷氣的聲音。
    “無事,”平原公麵不改色地說道,“孤剛剛隻是捏碎了一隻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