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2 第六十一章 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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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代的人怎麽迎接貴客,陸懸魚是聽說過的。
比如鞋子也不穿,腰帶也不係,發冠當然更不能戴啦!整個人顯得越匆忙,越急迫,對客人的禮遇就越高。
陸懸魚曾經和黑刃討論過這個問題:【如果這是在現代,是不是我最好是穿著睡衣,披頭散發,嘴裏還叼著一柄牙刷,匆匆忙忙地就跑去開門迎接,這個效果就拉滿了】
【想什麽呢】黑刃就很嫌棄,【那還能見人嗎】
……怎麽就不能見人了呢她取快遞時就這幅尊容來著啊。
後來她進一步係統化學習這些士人語言,知道了跑出來迎貴客時,整個人最基礎的儀表還是要有的,你得討人喜歡,然後再表露出你的真誠與熱情。
她匆匆忙忙地跑出門了!
鄉府門口停著幾架軺車,有人正在下車,其中有頭發烏黑的,有半白的,也有白發蒼蒼的。
她搓搓手,準備上前時,又停下了。
【你準備現在脫鞋嗎】黑刃很是吃驚。
【下台階時匆忙,】她有點尷尬,【順腳就穿上了。】
體質、敏捷、力量全線超出正常人水平後,是這個樣子的。廊下隻有一雙布鞋,又不是上朝時穿的靴子,她的腳下意識伸進去就穿穩了。
現在一路快要跑到門口了,才想起來。
一位不知道哪個縣的使君已經走下軺車,抬頭看她了。
司馬懿已經恭恭敬敬等在門口,回頭看她。
就連那群跑過來堵她的農民都四散開,圍成一個半圓,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大將軍。
大將軍突然出腳向一旁,輕輕地甩了一甩。
要說就不愧是號稱有項王之勇的身手,幅度不大,角度刁鑽,線條流暢,那隻鞋輕輕鬆鬆地就從腳上滑了下來,落在一旁種了菜的小園子裏,正正好好蓋在一顆冒頭的菘菜上。
……門口靜了一瞬。
偏偏大將軍什麽也沒意識到,很坦然地隻穿了一隻鞋走到門口,端端正正行了一禮。
“在下久聞三位高尚之名,潔清之節,今日得見,果慰平生……”
半圓裏的三位使君一起愣愣地看著她。
“將軍說得真好,一套套的!”
半圓外的百姓嘀嘀咕咕。
“三位使君遠路至此,將軍何不迎進府中”
司馬懿咳嗽了一聲。
她將不知道哪裏學來的客氣話背了一半,沒背完,有點不開心,悄悄瞪了司馬懿一眼。
但白發蒼蒼的那個使君就沒忍住,開口相問了。
“樂陵侯當真聞得老朽名姓”
她眨了眨眼。
論理親兵通報時應該帶上謁——也就是木條削成的名片,她仔細看一遍再出門的,奈何想裝一把禮賢下士,就沒仔細看。
氣氛一時非常尷尬。
【我好像說錯話了。】她捅了一下黑刃。
【雖然說錯話了,】黑刃仍然很快樂,【但嘴還是挺甜的。】
大家落座了,司馬懿的眼睛悄悄在屋子裏轉了一圈。
坐在這裏的人都不穿鞋子了,大將軍看起來也就沒那麽顯眼了。
她甚至悄悄從袖子裏掏出那三根謁,瞄了一眼。
“原來是三位使君啊!”她用很感慨的語氣說道。
……一張嘴還是很顯眼。
三位縣令顯然都是精於人情世故之人,此時臉色已經很平靜,從剛一下馬車,被大將軍超乎尋常的社交技巧撞得暈頭轉向的震驚中恢複過來,聽她這麽說,白胡子老頭兒笑眯眯點點頭。
“今日特為將軍而來。”
“哎”
司馬懿又咳嗽了一聲。
她趕緊反省了一下自己剛剛呆頭呆腦的反應,很恭敬地問道,“未知使君有何見教呢”
……司馬懿咳嗽不動了。
尋常寒暄當然不是這個風格,要聊一聊郡望,聊一聊治學,聊一聊三縣的風土人情,然後再轉到正題上來。
寒暄總被大將軍當做廢話,很是厭煩,但你不寒暄怎麽摸索出他們的性格情緒以及來這裏可能的目的,從而在接下來的談話中把握主動呢
你開口三句半就進入正題了,就很容易顯得你沒有耐心,那對方觀感如何你怎麽知道接下來怎麽極限拉扯,怎麽借力打力見招拆招呢
司馬懿心中歎了一口氣,麵上不顯,沉穩地端起一杯茶,準備先呷一口,冷眼揣度這三人神色,再從旁襄助將軍——
老頭兒從懷裏掏出一個絲帛袋子,用枯瘦的手從中取出了金燦燦的小銅印,送在她麵前。
“此為樂昌令印,”他說道,“今日交予將軍,從此樂昌兵馬錢糧,皆受將軍節製。”
花白胡子和黑頭發也各自取了自己的印綬,置於席上,送在她麵前。
“砰!”
所有人都看向陸廉下首處那位青年文士。
青年文士在手忙腳亂地用袖子擦拭席子上的茶湯。
“仲達年紀尚輕,一時不夠沉穩,讓諸位見笑了,”大將軍客氣地說道,“咱們繼續說。”
“聽聞平原公與將軍兵進河北時,老朽原以為河北生民又將逢水火之罹,不意將軍卻並非流言中人。”
“哪種人”
老人摸摸胡須。
“世人稱讚將軍,常以項王白起作比,將軍豈不知麽”
她忽然悟了。
項羽是什麽樣的人
白起又是什麽樣的人
名將要靠戰場淬煉出聲名,這聲名以血火鑄就,自然壓迫眾生——這是黑刃的說法,很文藝。
不那麽文藝的說法就是,仗打多了,心也就變硬了,無論是看敵寇,看降卒,看百姓,都生不起溫柔以待的心。
但這甚至也不能怪罪到那些將領身上,想一想,他們也有器重的部下,也有珍視的鄉鄰,那些被他們放在心上的人不也一樣會被扔進戰爭的熔爐裏嗎
與袁紹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中,光是柘城一戰,陸廉就送掉了多少士兵的性命呢
那一個接一個曾經滿是煙火氣,卻空置下來的兵營,那一冊又一次塗了朱砂的名冊,還有征發民夫男女上戰場的絕境掙紮,在她心中難道不會落下痕跡嗎
她的心被一聲聲的哀慟洗刷後,留給河北生民的會是什麽
——是秋耕的田。
當軺車駛過這座破落土城時,大片田野上泛黃的雜草被無情地鋤掉,翻出了新鮮的泥土。
有耕牛在前麵走,有農人在後麵吆喝,有婦人荊釵布裙,來田中給自家男人送飯,還有人在忙著吵架,麵紅耳赤,最後相約要去鄉府,請將軍給他們分一個青紅皂白出來。
——將軍怎麽能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呢
——嘿!她不僅管,她還管市廛上的商賈缺斤少兩之事!
——她還管老母豬下的崽子怎麽分配!
他們嘰嘰呱呱地在那吵,粗糲的聲音飄到比他們想象中更遠的地方,招來附近的人,上到縣令,下到流民,都想跑過來看一看。
看看這片重新灑下種子的田野,也看看這個嶄新的大漢。
有人耕種,也有人掘地三尺。
呂翔呂曠兄弟投降的消息很快就傳到鄴城,引起了一片震動。
兵馬不多,傷害不大,但侮辱性極強,畢竟呂氏兄弟是代表袁尚出征,兵不血刃直接投降就狠狠抽了袁尚一個耳光。好在袁尚對他們雖然信任,但也沒有特別信任,沒說將自己的麾蓋給他們再附帶一個假節鉞,將局麵搞得更不可收拾,但他還是破防了。
信使飛馬進鄴城後不足一炷香的時間,甲士就砸開了呂府,將裏麵的每一間房屋,每一口水井,每一片磚瓦都翻了個底朝上。
他們找到了一些瑟瑟發抖的仆役,還有幾個抱團哭泣的姬妾,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麽人了。
呂曠呂翔的老母妻兒,早就都偷偷運出城了!隻有年輕的主君還被蒙在鼓裏!
消息傳回袁尚的耳中,他在一室的狼藉中靜了片刻。
“城中還有許多閥閱世家。”他說。
荀諶皺起眉,“主公何意”
“老母神思煩悶,”他說,“孤想要選一些女眷與稚童入府……”
“公子慎言!”
一聲厲喝,終於將袁尚從混沌的暴怒中拉扯出來!
可他整個人仍然是顫抖的!他青黑色的眼圈,蒼白的麵頰,雜亂的眉毛,都在顫抖!
“友若先生,友若先生,”他仿徨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他們都叛了我麽”
“劉備已攻下什麽城池了麽”
“不曾,”袁尚立刻回答,“濮陽仍為我所據,劉備不過孤兵。”
“既如此,公子何懼之有”
袁尚那雙又大又深的眼睛睜圓了,望向外麵。
荀諶也跟著望過去。
天邊悄悄升起了火燒雲,半邊天空都在夕陽的餘暉下熊熊燃燒,絢爛明豔,華美得就像過去的袁家,也像過去的他。
嶄新的大漢已悄悄升起,留給淮南袁家的隻有這一片江河日落。
袁尚被自己心中悄然升起的念頭嚇到了,但隻有一瞬。
下一刻,有仆役悄悄走到門邊:
“主公,曹公拜訪——”
袁尚突然站了起來,臉上泛起興奮的猩紅,“假父果來救我!快請!快請!”
他匆匆忙忙地跑出去,這一次,他是真心實意忘記穿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