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7 第六十六章 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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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廷授我平原公之爵位時,”劉備說道,“我曾很不安,輾轉反側,無法成眠。”
    他說這話時,並不曾端肅地坐在席子上,而是以十分舒展的姿態抱膝而談。看他的眉眼,看他坐姿,以及衣衫上因為動作而壓出的褶皺,都給人這樣的感覺,再加上他平時的確以豪爽開朗的麵目示人,而今又這般位高權重,就讓人很難想象他在柘城之戰後尚有輾轉反側,無法安眠的日子。
    “明公有何可憂慮處”
    明公想了一會兒,似乎在斟酌言辭。
    “這一路雖有輾轉坎坷,但得祖宗庇佑,卻也處處逢凶化吉,”他說,“今日天下終有我立足之地,我卻時常自思,若無辭玉替我守下邳,退曹操,破袁紹,我今又在何地”
    劉備不知道高祖提三尺劍,斬白帝子,定鼎天下時,有沒有過恍惚,世祖複高祖之業,令漢室重興時,又有沒有過困惑,但他偶爾是有的。
    他會在心裏推演自己不同的道路,比如說他如果在某件事上妥協,亦或者在某一場戰爭中失敗,他又會如何
    當他在田楷手下當一個微不足道的平原令,前有袁紹如泰山壓頂時,如果有青州世家找上門來,要為他說項,求袁紹放過他,他會不會妥協呢
    當他困守下邳,日複一日被冰冷髒汙的河水困頓在城中,如果有兗州世家找上門來,與他共擊曹操,他會不會妥協呢
    至於最後這一場大戰,他甚至也做好了“僅以身免”,倉惶逃去廣陵的準備——河北兵馬,何其雄壯!
    “若我這一路坎坷崎嶇,屢戰屢敗,消磨了鬥誌,”劉備說道,“說不定有高門大戶遣人說我,或是哪一路諸侯容我做個客將,我也就屈服了。”
    田豫看一看他,“非我諂媚,實是此言謙遜太過,明公非那般庸才爾。”
    劉備聽了這話倒是很平靜。
    “我不曾受過那般摧折,”他說,“豈能自誇有百折不撓之誌”
    他的話說得並不那麽直白尖銳,田豫卻已經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若當真崎嶇坎坷,瀕臨絕境,劉備也不避諱自己或許會違背心意,一心求生。
    但而今最難的仗被陸廉打完了,那他又憑什麽為了河北世家的逼迫而退縮畏怯,舍棄她呢
    當然,這是劉備和田豫的角度,但如果翻個麵仔細看看河北世家的訴求,又會發現他們是覺得自己極委屈的。
    他們很樂意和新統治者和解,也樂意和陸廉和解。
    除了那些屢見不鮮的賄賂之外,他們甚至還想到了更多,更遠的手段,比如說他們曾經派人去下邳,恭敬地提出要與同心以及羊四娘見一麵。
    小郎年歲已長,可以結一門好親了,這家人雖然目光短淺,結交的也都是卑賤之人,但來使可是想盡辦法要拉他們一把,不令他們自甘墮落的呀!羊四娘嫁了個北海小吏,已經很令人惋惜了,若真不準備勸導小郎一番,難道真令他娶了賣豆腐小販的女兒嗎!
    那是個什麽出身啊!
    他們可是想好了,遣人登門,光同他們說怕還不夠,甚至也要用車載了去下邳,想盡辦法拐彎抹角和小郎見一麵——看看這烏雲一般的發髻,看看這皎潔如雪的肌膚,這花一樣的麵容,凝脂一樣細膩的手,賣豆腐家的女兒拿什麽和她比!別說當正妻,若是羊小郎攀上這門親,就算納妾也瞧不上那等黔首蒼頭家的賤女!
    等他們結了親,就是一家人了,陸廉再怎麽不樂意,難道會要小郎休棄了妻子嗎
    使者想得很好,找借口來下邳“探親訪友”的那家女眷對此也很樂觀,甚至還帶了一絲不得不下嫁的委屈——然後她們就因為這戶人家的態度破防了。
    偏他家古怪!
    一個個小豆丁也那般詭詐奸猾!
    她們這邊送了拜謁登門,那邊幾個寄養在家中的小豆丁手舞足蹈,比比劃劃,已經將來使目的,開口時可能的說辭,以及四娘和同心要注意的措辭一一講了個分明,簡直拿來客當賊來防啦!
    同心自己的兒子倒是沒有這許多心機,他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暗戳戳給那家賣豆腐的母女也請來做客了。
    據說那賣豆腐的婦人原是極老實的一個人,見了貴人隻會畏畏縮縮趴在塵土裏,偏偏阿草領著她溜到廊下,正聽見客人用極挑剔的語氣評判了一下她閨女。
    然後婦人一瞬間就上頭了,就衝進去了。
    事後不好說怎麽樣,畢竟這個套路羊四娘早就領教過一回,對這些貴人沒什麽結交的,更沒有攀親的好感,所以這門婚事其實原本就結不成。
    ……但阿草又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打,這是確鑿無疑的。
    “他們竟然琢磨這些歪門邪道,”拿了書信,一臉不可置信的大將軍對身邊人說,“他們圖什麽呢”
    “大將軍圖什麽呢”司馬懿反問。
    “我隻想要天下太平。”她說。
    “他們也一樣。”他說。
    他們想盡一切辦法,底線隻不過是維持現在的生活,維持他們從袁紹那裏得來的東西。
    她說隻要袁紹給的是他自己的東西,她絕對不過問。
    但誰來定義河北究竟是不是袁紹的私產那已經被開墾熟了的土地,以及祖輩生活在上麵的男女老幼,他們憑什麽要被袁紹拿來當做忠誠的賞賜
    “我雖然沒讀過什麽書,但我知道咱們這不比翻過山去的國家。”她說。
    司馬懿迷惑地皺皺眉,“何地”
    “浮屠教那邊的地方,大概是叫身毒吧,”她說,“他們那裏的神造人時,預先給人分出幾等。”
    女媧造人時,可沒聽說給人分了三六九等。
    於是他就明白了。
    “河北生民過得也很好。”司馬懿說。
    他停了一下,看看大將軍的神情,又加了一句,“將軍若再不安撫世家,在下恐怕他們將不利於將軍。”
    這話說出來是很嚴肅的。
    ……嚴肅,但沒什麽底氣。
    因為大將軍是個蒸不熟煮不爛的銅豌豆公主,軟的不吃歸不吃,隻是事情不成,鬧不出什麽大事。
    但是想來硬的威脅她,這就很容易出大事——
    “哈!”大將軍那個沙啞粗糲的嗓子眼兒裏忽然迸發出一聲很不體統的笑聲。
    司馬懿隻能歎一口氣,蔫蔫地將頭低下,為自己沒能幫到大將軍而感到羞愧時,突然又有人進來了。
    這次不是書信,是有人直接跑了過來,來的還是那個頭發烏黑的樂昌縣令。
    他匆匆忙忙進來,納頭便拜。
    “在下不能牧民以道,有負將軍之托呀!”
    他先告罪,陸懸魚一時就沒能理解發生了什麽。
    但在他說出緣由後,她仍然一時沒能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派她去剿匪,並非容易之事。”劉備說道。
    有婢女終於送來茶湯,裏麵不僅有油鹽薑蒜,還加了米,慢慢熬到現在,變成了大將軍很糾結的一種茶粥。
    田豫端起碗慢慢吃,沒有言語,看著主公用調羹在碗裏攪,邊攪邊說。
    ——這個活交給陸廉,對劉備和陸廉都是很麻煩的事,這次鄄城被襲就是再明白不過的一場報複。
    但他還是這麽做了,理由也很簡單:
    陸廉這一路可以選擇許多人為主,甚至也可以自己占山為王,如黑山賊一般慢慢發展,她為什麽選他呢
    是因為他身負延續大漢的天命嗎那“天命”何以選他呢
    自靈帝無道,黃巾動亂至今,明章時富足安定的世道已不在了,百姓們漸漸將自己與蒼頭等同,願意賣身給富人家為奴為婢,後來富人家也被這個世道幹掉了,百姓們又漸漸將自己與豬狗等同,顛沛流離,四處求一口飯吃。
    他們死得隨意,但貴人們的生活也一樣艱辛,因此很少有人去多看他們一眼,就那樣放任他們自生自滅,將白骨爛在泥裏。
    他出城巡邏,見到泥淖旁有幾個衣衫襤褸的婦人稚童哭叫求救時,他是可以視若無睹,策馬從那片澤地旁繞行而過的。
    他救了一個倒在泥坑裏的可憐蟲。
    ——既不是曾經的“列缺劍神”,也不是後來的“大將軍”。
    於是他迎來了他的“天命”。
    田豫愣住了,看向明公時,明公端起那碗茶粥已經開始慢慢喝。
    “明公今日仍作此想麽”
    “無終始者,非君子也,”劉備道,“富貴貧賤,道理豈有不同”
    “既如此,”田豫忽然急急地說道,“我怕世家攻鄄不下,將不利於大將軍。”
    “長則旬日,斷則兩三日之間,”這位主公很平靜地說道,“辭玉治下生民受人所惑,或將逃去並州。”
    樂昌的百姓逃了。
    一亭接一亭,一鄉接一鄉,扶老攜幼,哭聲震天。
    他們離別了已經種下冬麥的田地,離別了自己低矮的泥屋,離別了溫暖的火爐,卷起了已經糟爛不堪的席子,彼此攙扶著,哀歎著,走進了初冬的寒風裏。
    有人騎著馬往複查看,偶爾也會跳下馬,很殷勤地扶一把踉蹌的老人,又擦拭掉稚童臉上的淚水。
    ——為什麽要逃呀
    百姓們哭泣著看向他們所依靠的使君。
    那位盡管已經從縣令上卸任,但依舊德高望重的老人拄著鳩杖站在他們中間,清晰而洪亮地高聲道:
    “因為陸廉要奪了你們的田地,分給追隨她的兵卒!
    “因為陸廉要奪了你們的妻女,充作軍中勞役!
    “她還要將你們從貴人的蔭庇下拽出!收走你們的家貲,將你們磋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