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9 第六十八章 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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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懿所等待的那位客人是個非常“世家範兒”的人,當他上門時,是引起了一些驚歎的,甚至連諸葛亮都為之動容了。
他穿了一件花紋樸素但質地精良的灰色罩袍,裏麵是絳紅色的直裾,發冠和腰帶都是烏黑的綢緞裁成,上麵鑲嵌了美玉,周圍以紅寶石作為點綴,於是這個人就給人一種低調又華貴的感覺。
當他下了軺車,邁著從容不迫的步履向縣府走去時,他的風度與氣勢令周圍的仆役立刻屏氣凝神,幾乎不敢直視這位郎君。
但這一切都還比不上他的好儀表,他身材高大,相貌俊秀,氣質儒雅,胡須令人想起那位曾與天子一舞的東郡太守臧洪,一般偉美。
於是這一切就湊成了《陌上桑》裏,秦羅敷對她那位使君丈夫全部的描寫,也湊成了這個時代的士庶男女對於一個男人外貌最挑剔的要求。
當他見到司馬懿與諸葛亮時,也非常客氣地同他們見了禮。
不是太熱情,但禮數恰到好處。
一看就知道他是應了某個人的請求才來此,因此帶了一點矜持。
當然,這並非崔琰拿腔拿調,而是他原本就是一個性情偏冷淡的人,按照司馬懿偷偷講給諸葛亮的介紹,這位四十歲出頭的崔公之前曾出仕在袁紹麾下,但後來職場內卷太激烈,袁紹兵敗,他就悄悄跑了。再後來袁家兩位好大兒征辟他數次,他誰的話也不聽,誰也不願去見一麵,因此還得罪了袁尚,給扔進大牢裏待了些天,要不是有故友陳琳等人幫忙,估計就要死在監牢裏了。
他現在登門拜訪司馬懿,而不是陸廉,也是因為司馬懿算他的知交故友,司馬懿這樣偷偷告訴諸葛亮。
——要是大將軍請他來,他是斷然不會來的!
諸葛亮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地坐在那裏,心想你讓大將軍請他,大將軍估計也不會請的。
他們坐在一起聊了聊郡望,崔琰問候了一下司馬懿的家人,又客氣地恭維幾句諸葛玄的政績,司馬懿很是熱情地講了講自己父兄近況,而諸葛亮則彬彬有禮地感謝了他。
一輪廢話講完了,就在準備講下一輪時,侍從第三次跑進來。
“先生!”
司馬懿將手籠進袖子裏,很有點不高興,“我吩咐過你,有貴客在此,餘者一律不見。”
侍從張張嘴,又乖覺地把嘴閉上了,大家就開始講起第二輪的廢話。
第二輪主要講一講學問,比如孔融的北海學宮,諸葛亮肯定是熟悉的;再比如司馬懿家世世代代都治經學,那也有很多獨到見解;再說一說崔琰師出鄭玄門下,那可是位當世大儒,兩年前剛剛去世,唉,可惜再也聽不到他的教誨啦。
他們正講著的時候,正對著廊下的崔琰忽然詭異地停了一下。
兩邊很注意聽他講話的年輕郎君都很敏銳,順著他的目光就往屋外看。
有個穿得很樸素,近似於破破爛爛的人坐在廊下,正在那裏吃東西。
當三個人的目光一起看向那人時,她就把頭抬起來了。
司馬懿突然覺得整個人都窒息了。
他曾經設計過她和崔琰的相遇,其中又分為高配版和低配版。
高配版裏包括了各種情深義重的寒暄,恰到好處的恭維,情意綿綿的挽留,以及恩威並施的征辟。
低配版裏沒有那麽多花裏胡哨的玩意兒,但那至少也是一個體麵的大將軍坐在上首處,微笑著傾聽,並適時地點頭,直至最後他將崔琰忽悠過來作為結束。
……這麽說有點不太好,但司馬懿確實是很想忽悠崔琰過來打工的。
陸廉是個好人,但河北百姓不認,他們隻認世家,世家又隻認和他們同一階級,同心同德且有名望的人。
那司馬懿就開動腦筋了,既然大將軍鐵了心要拿銅豌豆的人設,他就得另外找個人過來替大將軍拿安撫世家的人設。
自己的名望不夠高,而且出身也並非冀州世家,年紀還有些輕,不能服眾。
而崔琰完美地達到了他每一條要求,並且這人的腦子也頗簡單——就像是一個標準的世家模版,有一點奢侈的習氣,但同時也篤信美德與信義,隻要舉起大將軍那光芒萬丈的道德大棒嚇一嚇他,他是會心服口服地同意當這個工具人的。
在這些設計與謀算裏,大部分工作都由司馬懿來完成,尤其是低配版,幾乎可以說大將軍什麽都不用做,隻要點頭微笑,拿出一個百戰百勝的名將威儀就夠了的。
百戰百勝的名將努力將嘴裏那塊麥餅咽了下去,衝他們揮揮手。
“孔明先生也來了麽”她說,“我尋仲達,但見諸位會客,我在外麵等一等就是。”
崔琰微笑著,甚至充滿了憐憫地望向她。
“小郎君這般辛苦,原是來投奔仲達的麽”
司馬懿和孔明都沉默了。
屋子裏很沉默,屋子外麵也很沉默,靜悄悄一片,好像能聽到外麵走街串巷的小販叫賣的聲音。
“這位是,”諸葛亮頓了一下,“冀州刺史,樂陵侯,平原公親封的大將軍,陸廉。”
崔琰一瞬間好像說不出話了。
但他畢竟比呂翔兄弟更從容些,很快就起身走到廊下,向她行了一禮。
“樂陵侯篤行清風,在下今日算是親見了。”
一身布衣的樂陵侯笑而不語,也很得體地回了一禮,頗有高士風範。
【我覺得他在誇我,】她問,【但我聽不懂。】
【那你知道他在誇你不就得了】
【那萬一他在罵我呢】
【……那你還有旁邊那倆人替你分辨啊,】黑刃冷冷地說,【你看看他們那兩張臉,笑得跟兩朵花似的。】
陸懸魚一身布衣當然不是為了伺機創死崔琰,她甚至連崔琰的到來都不清楚不了解,也不關心。
她被老仆拿木棍敲得抱頭鼠竄,翻牆逃跑後,往西尋覓了大半宿,快天亮時就混到了一個正在逃難的隊伍裏。
那支隊伍準備去投奔曹公,如果曹公的地方能安頓下來,就在邯鄲附近安頓,要是安頓不下來的話,隊伍就分裂出兩種不同意見了。
一部分人想去幽州,他們覺得劉備一時半會兒還打不到幽州,那邊是袁家二公子袁熙的領地,袁熙性情溫和,他治下應該也很不錯。
另一部分人覺得從冀州到幽州一路無險可守,劉備要是拿下了冀州,難道還拿不下幽州嗎等什麽呢趕緊翻過太行山去上黨哇!
這兩部分人都穿著袍子,雖然其中一些袍子樸素破舊,上麵甚至縫了好幾個補丁,很容易讓她想起當初雒陽城中的孔乙己,但到底都是士人,天下大勢說得頭頭是道。
那些穿短褐的人就不同了,他們既不知道幽州在哪,也不知道上黨在哪,他們走在路上,將全部的精神都放在了照顧自己那個小家上。
比如說牲口趕路時很需要多吃些料,可他們帶的料不多啊,必須精打細算;
比如說他們趕路時需要喝燒開的水,可是秋雨連綿,樹林中的木頭都泛著一股潮氣,他們想拾柴生火也不容易啊,那鬧肚子怎麽辦;
再比如說他們一路上既要依附於士人,又要忍受士人的壓迫,像什麽將行囊壓在他家的牲口身上,等到歇息時,又大喇喇地拿了他家的草料,可以說都是尋常事。
他們就是這樣唉聲歎氣地趕路,根本沒心思去想一想自己到底要去往何方,好像除了家鄉之外,任何一個方向都是一樣的。
於是隊伍裏有人就問了:為什麽不回家呢
——有陸廉在啊!
——陸廉又不是壞人,她是大漢的將軍,她待人很和氣的!尤其是窮人!
大將軍端坐在那裏,兩眼無神。
諸葛亮的表情很嚴肅,也很認真。
司馬懿似乎想笑不敢笑。
崔琰歎了一口氣。
“然後呢”
“然後我就被趕出了隊伍。”她有點委屈,“又是拿大棒子趕我走的。”
“是寒門子動的手”
“不是,”她想想,“是那些百姓。”
崔琰靜了一會兒,“樂陵侯不妨下令,暫緩三城案比之事。”
“為啥”
這聽起來就很奇怪,別說得到一座城,哪怕是得到一個菜籃子,那第一時間也是要看一看裏麵有多少棵菜,大小粗細,新鮮與否啊。
“將軍為何案比”
“而今賊寇橫行,我須得清點各城常住人口,才能進一步管束城門,”這些事早在她腦子裏轉,很快就繼續嘰嘰呱呱講了下去,“還有百姓們須得服役清掃城池,以免瘟疫,以及我要查出那些隱田隱戶……”
“將軍為民,非為己。”崔琰說。
她想想,點頭,“是這麽回事。”
“庶民知將軍苦心否”
她啞火了。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選擇題:
她可以選擇用懶政來安撫百姓,讓他們相信過去和現在沒什麽區別,過去做牛做馬,現在反正一樣也還能安穩地做個牛馬。
亦或者她可以用徹底和幹脆一些的方法清掃冀州,一步到位,給信任她的百姓一個新的時代。
……問題是信她的不多,剩下那些一聽了老爺的忽悠,立刻都跟著跑了。
她看看這個大個兒的老爺,感覺自己陷入了某種進退兩難的困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