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5 第七十四章 假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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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備雖然出身寒微,  但從不覺得自己和辭玉是一樣的人。
    怎麽可能呢!
    他少時師從盧植,那是名滿天下的大儒,他受教良多,  又在這一路闖蕩中學會了許多與人交往的眉眼高低。
    再加上他天生就很討人喜歡!沒錯!他天生就會察言觀色,  懂得怎麽說話才能讓人頓感如沐春風。
    ……但今天就略有一點不一樣。
    他和曹操聊天,是有一點“說陸廉誰是陸廉”的既視感的。
    曹操是個什麽樣的人,其實不必贅述,  他數番攻打徐·州,  其中一次將劉備圍在下邳城中,足足泡了月餘的汙水,  這都是曆曆在目的。
    陳登提起曹操時,  也說這人是個麵慈而心狠的梟雄,那劉備不免就在心中對他有了一番勾勒,比如說塊塊飽綻的滿臉橫肉,比如壯碩而肥胖的身軀,  比如凶殘而冷酷的目光,大體上,應該是個小號董卓。
    但他坐在那裏,  舉止文雅,目光平靜,  看起來就很像一個研究學問的隱士。
    二人互相報了一下自己的履曆,曹操聽說他是盧植的學生後,  讚歎不已,又講起盧植的文章。
    ……老師的文章。
    老師是作了不少學問的,這一點劉備承認。
    但曹操現在拿它作為寒暄的一部分,多少有點超出劉備認知了。
    “盧公曾作《酈文勝誄》,評其‘文體思奧,  爛有文章,箴縷百家’,”曹操感慨道,“我觀盧公之書,亦有此感哪!”
    劉備不安地動了一下。
    《酈文勝誄》,他想,酈文勝是誰?他認識嗎?同老師熟嗎?一起吃過飯嗎?
    但他畢竟不是陸廉。
    如果是陸廉的話,會把這些話直白地問出口,然後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毫不在乎地一頭創死曹操……不對,曹賊!
    但眾目睽睽之下,他這位主公是不能這般胖罐子胖摔的!
    他也歎了一口氣。
    “我師確是海內大儒啊。”
    “名著海內,學為儒宗,士之楷模,國之楨幹。”曹操又加了一句。
    ……可惡!誇人都比他誇得多!
    不僅誇人,而且還在感慨之餘作了一篇賦!
    下首處作陪的謀士們都在讚歎,獨一個法正讚歎還不夠,立刻尋筆墨記了起來!
    記個什麽!
    這老賊必是提前尋人捉刀硬背下來的!
    從小就沒怎麽好好讀過書的平原公憤怒地從果盤上拿起一個剝了殼的核桃,狠狠地咬了一口。
    曹操瞥了劉備一眼,沒好意思說自己確實是臨場發揮的。
    其實他原本沒有炫耀才華的心思,他來這裏也不是為了從文才上碾壓劉備。
    但盧植和他接下來要講的話題,確實是有一點聯係在裏麵的,那偶爾炫技,也是不得已為之。
    眾人讚歎聲中,平原公已經調整好了他的表情,甚至連曹操也不確定這到底是虛情假意還是真情實感,總之平原公很殷勤地為他舀了一勺酒。
    “君有高世之才,”他說道,“若為文士,當為文士之冠!”
    曹操很謙遜地看著他。
    平原公也很誠摯地看著他。
    “平原公是愛才之人哪,”他感慨道,“當此流離之世,已不多見了。”
    平原公伸出手去,握住了這位文士之冠的小手。
    “待朝廷歸雒之時,重建鴻都便要看孟德公的了。”
    嗯,這話很溫和,不管是真是假,總之是給了一個很不錯的位置,能入鴻都的都不是什麽籍籍無名的學子,曹操要是去那裏當個老師,也是個可以刷聲望攢資曆苟住繼續往上爬的選擇。
    “在下學識淺薄,似此不過雕蟲小技,何敢作此想?”這個娃娃臉中年人將手從劉備的掌中抽出,又覆蓋在上麵,“明公既有此意,在下倒是想舉薦一人。”
    “哦?”劉備吃驚道,“能被孟德公這般看重,究竟何人?”
    “袁家三郎,”曹操說道,“袁顯甫。”
    氣氛短暫地變得討厭起來。
    如果陸廉在這裏,會說:好熟!
    如果陳登也在這裏,也會說,確實好熟!
    他們都曾經見過這一幕,在很早以前,陳登出使鄄城,為張邈緩頰時,曹操氣鼓鼓地再三再四不肯應承下來,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平原公沉了臉不說話,徐庶就替他說了。
    “本初公曾再三再四遣使求親,我家主公聞說袁尚雖年少,卻有品行,便結了這門親事,原本是要將他當做自己的子侄一般看待的。”
    徐庶開了口,立刻有人接著往下說了。
    “袁尚為子不孝,為弟不恭,為君不仁,為臣不忠,有何顏麵立於天地之間,更有何能耐為曹公所薦!”
    雖然這人剛剛筆走龍蛇在那裏嘩嘩嘩地記下曹操的作品,還和左右嘀嘀咕咕,讚不絕口,但現在誇完了,又毫不留情地懟上了。
    是個能分清青紅皂白的!
    劉備又感覺很滿意了。
    這可不是揮舞忠孝節義的大棒子在打人,實在是這兄弟倆破廉恥到一定程度,被人指著鼻子罵也不出奇。
    曹操顯然是有備而來,這麽殘暴的一通輸出,他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唉,我豈不知此間種種?”他說,“隻是本初是我總角時的摯友……”
    本初是他的摯友,曹操說。
    當他開啟了這個話題後,新一輪的炫技又開始了。
    他講的是一個平平無奇又跌宕起伏的故事,是兩個知心好友扶持又提防,決裂又和解的故事。
    本初負了他,奪了他的兗州,他負了本初,千裏迢迢去奪鄴城。
    唉,唉,回首數十載如白駒過隙,他鬢邊生了銀發,本初也已經躺進他冰冷而壯闊的墳塋之中,故事走到這一步,什麽封侯拜將,封疆裂土之事都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曹操用平靜而哀傷的目光望著劉備,“當年袁氏治《孟氏易》,弟子遍布天下,我是才疏學淺之人,不曾習得其中深妙,今我願將五千兵馬、邯鄲小城,盡獻於明公,換袁氏一條生路……”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哽咽,“明公啊!若他們願意倒戈棄甲,盼明公能給他們一個讀書治學的去處,不令絕學失傳啊!”
    有人很大聲地抽泣起來。
    接二連三又有人偷偷從袖子裏抽出帕子,擦起了眼睛。
    環視一圈,不管是忠厚些的比如孫乾簡雍,機靈些的如徐庶法正,連幾個武將眼圈都紅了。
    ……張遼眼圈沒紅。
    張遼坐在那裏,一臉的神遊天外,看他的表情,劉備就能猜到他心裏想啥。
    不管怎麽說,反正劉備哭了。
    字字句句,平淡又隱忍,悲傷又悔恨,這樣剖心泣血的請求,誰聽了能不哭啊!
    哪怕是最警醒的人聽了,一字一句在心裏比對曹操這一路的所作所為,都不得不承認,他沒說謊啊!他直言了自己的背叛,自己的懦弱,自己的懺悔!
    這種身份,又這麽坦誠!
    更關鍵的是,他的請求對於劉備來說,完全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他可沒有提出什麽不自量力,狂妄高傲的要求,他這完全像一條禿了毛的老狗,叼著獵物來到主人麵前,卑微請求它留自己孩子一條性命……什麽喪心病狂的人會拒絕他呢?
    有淚水從麵頰劃過,落進修剪得很精心的胡須裏。
    劉備將煮得很熱的酒又舀了一勺,添進曹操的酒爵裏,很鄭重地給了他這個承諾:
    “便如公言。”
    曹操坐著車馬去往內黃時,夏侯惇很疑惑為什麽這個消息不提前告訴袁尚一聲。
    這樣的談判條件,這樣的苦心籌謀,可以說親爹也不過如此了。
    ……不對,考慮到曹家長公子的境遇,他們完全可以腹誹,曹操對袁尚的愛是完全超過了對自己親兒子的!
    隻要袁尚不是個狼心狗肺的,那他肯定也該嗷嗷哭過一番後,跑去自己爹的墳墓前說一聲他這位好友如何盡心盡力,再等到曹操回來時,提前在路邊站好,看他的車馬過來就趕緊撲上去大叫假父。
    但曹操為袁尚做了這樣多,卻偏偏沒有提前告訴袁尚。
    ……要是陸懸魚來吐槽,可以說是非常隱忍,非常有後世“追x火葬場”那個為虐而虐的味兒了。
    於是袁尚接收到的消息,就與內黃這邊已經重新姓劉的世家們親眼看見的大為不同。
    有依舊忠於他的縣城偷偷傳信過來,看到了曹操的車馬一路南下。
    有遊弋於鄴城附近的斥候確認了這個說法,曹操這一路不是輕裝簡行,而是大張旗鼓,連旗幟上的曹字都那麽清晰。
    有內黃附近騎在牆頭上,隨時準備唱一曲忠誠讚歌的豪強傳信過來,說曹操的確是奔著劉備大營去了。
    當這接二連三的消息傳到袁尚麵前時,他根本沒想過再三再四地確認曹操見劉備做什麽。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他認下的這位假父也背棄了他!
    “曹賊!曹賊!”袁尚在自己這間空空蕩蕩,摔無可摔的屋子裏環視一圈,忽然衝到武器架前,將佩劍拔出,用盡全力地砍向那些已經傷痕累累的家具!
    他再也沒有能夠倚靠的人了!
    他再也沒有能夠信任的人了!
    他!他已經是孤家寡人,他必須要麵對這一切!
    這蒼白而又刺目的假想晃得他整個人像是在火裏炙烤,又像在水裏浸泡,他就這樣在極度的恐懼與憤怒中歇斯底裏了很長時間,然後他終於累了。
    他望著這間狼藉的屋子,又望了望自己手上的劍。
    那是一柄極其鋒利的古劍,是他的父親贈予他的,聽說這劍是歐冶子所鑄,但天下什麽樣的奇珍,袁尚沒有見過?這樣一柄寶劍,他也是毫不在意地笑一笑,便掛在屋子裏當作一件並不起眼的裝飾物。
    但此刻它就在手裏,劍紋如流水般,自劍柄始,至劍尖終,連綿不絕,散發著凜凜寒氣。
    陸廉能夠成就天下令名,不也是依仗著一柄神劍麽?
    他望著手裏的寶劍,終於下定了一個決心。
    ——他要領兵出城,親自出征!
    他要攻破邯鄲,擊破曹賊,待收攏了曹操的殘兵後,揮師南下,堂堂正正地與劉備陸廉決戰!
    他要讓天下人看一看,背棄袁氏的人是什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