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0 第八十九章 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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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是許攸家的屋子,  若是原本不是用來住人的,倉促間塞進兩個人,居住體會也一定好不到哪去。
    牆麵結成一層厚厚的白霜,  在夜裏散發著刺骨的寒氣,到了太陽升起時又會慢慢融化,鑽進草席裏。雖說是暴室,  住起來卻陰冷非常。
    但這也是甄氏必須忍受的。
    她每日裏都費力將席子搭在窗洞上曬一曬,  再用從衣服上撕下的粗麻當做抹布,  一點點擦拭掉地上的水,最後她還要努力勸說劉氏,不要將席子撕碎扔進炭盆裏。
    木炭自然是不足的,準確說這間囚室裏能有一個小小的炭盆,已經算是袁氏眾女看在甄氏的份上,小心翼翼勸說兵卒送進去的,想要每日送個十斤炭進去,  舒舒服服地烤火是不可能的。
    劉氏隻能趴在兒媳的腿上,畏縮著問她,  夫君怎麽還不回來?
    “哪一位夫君?”
    劉氏怔忪地想一想,  “自然是你的,二郎據守幽州,  隻要他不曾降,  劉備就要拉攏他……”
    她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絲憤恨,起身狠狠地推了甄氏一把,“二郎若是心中有你,  怎麽會令你我陷入如此地步!”
    有風自縫隙鑽進來,惡狠狠地刮在甄氏的臉上,像是婆母的耳光一樣。
    甄氏低了頭,  一動不動,於是劉氏更加得意,也更加憤怒了!
    ——都是甄氏的錯!若她能夠將丈夫牢牢抓在手裏!若她能夠柔順而嫵媚地獲得劉備麾下某位將軍的好感,自己能落到這步田地嗎!
    囚室這樣冷!草席這樣潮濕!她骨頭縫都在疼,疼得她連美夢也做不得!瘋一陣,又被拽回來一陣!可這不是她的錯!她隻是一個婦人,她已經將丈夫,將兒子牢牢住在手中,她!
    這位婆母忽然又捂著臉哭了起來。
    甄氏仍舊是一言不發的,當腳步聲走近,有人推開這扇門時,這個憔悴的年輕婦人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寒風不能令她動容,盡管她連身上的粗麻衫也讓給了一側的婆母。
    走進來的人端了個炭盆,裏麵的炭火燒得旺,一送進來,整個囚室立刻變得暖洋洋的。
    但這還不足夠,後麵還有人端了上好的飯食進來,有魚羹,有炙羊肉,有碧綠的鮮菜,有潔白的米飯,甚至還有一壺篩好溫熱的酒。
    劉氏的眼睛裏立刻亮起了光芒。
    “我兒,我兒果有信至?!”
    那些人不答,隻是一樁樁一件件將吃喝放置在她麵前,這個老婦立刻開始攏起蓬鬆的發髻,甚至還不著痕跡地瞪了甄氏一眼。
    若是以往,兒媳立刻就會上前替她梳妝整理,隻有這一次,這個乖順的兒媳像是一尊石像,任由她瞪了又瞪,也沒有任何反應。
    兒媳那雙眼睛很大,裏麵藏著幽藍色的光,直直地盯著這一隊仆役中最後那人,神色奇異極了。
    劉氏放下了鬢邊的手,也疑惑地望過去,想要看一看是什麽樣的珍饈美味令這個出自河北名門的媳婦這樣沒見識。
    最後那人手裏沒捧任何飯食,隻有一條素帛。
    那個仆婦麵無表情,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昔日的主人,像是望著一條死去的狗。
    劉氏忽然渾身戰栗,她最後一次環視四周,依舊不曾發現一個男子,於是她隻能用盡全力地破口大罵起來!
    “賤婦!賤婦!”這個老婦尖叫道,“待我夫歸來,必赤汝族!”
    有人在牆外捂著嘴,一聲也不敢出,隻拚命地流淚。
    死亡又一次離她們這樣近,尤其那囚室裏關著的不僅是劉氏,還有一個她們都十分喜愛的甄氏。
    可哪怕搭上一個甄氏也不知夠不夠啊!那條素帛自她們麵前穿過時,那樣柔軟,那樣輕薄,卻像一把利劍,將她們的心也紮穿了!
    直到一個小姑娘突然跳起來。
    “阿嫂不當死!”
    母親嚇得一把將她的嘴捂上,“慎言!貴人殺伐決斷,豈有你置喙餘地!”
    小姑娘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有淚珠將落未落時,院門突然又開了。
    有人抬了一具屍體出去,還有人跟著仆婦們走出來了。
    甄氏怔怔的,像是將魂落在了那間囚室裏,連走路都踉踉蹌蹌,幾次差點要摔倒。
    所有人也是這樣怔怔地看著她,直到一名相貌很陌生,她們都不曾見過的婦人向她們走過來:
    “大將軍有令,隻誅首惡,其餘不論,”她說,“還有,你們從今起若有親人可投奔,自去便是,若無親族,亦可留居此宅,雖無仆役,但大將軍遣五十女卒守衛門庭,可保無憂。”
    那風還是很冷,院落也依舊空空蕩蕩,隻有這些婦人,不曾多出一件她們昔日熟悉的金貴器物,但她們忽然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隻有甄氏依舊站在那裏,試探性地看了一眼天。
    在許久之後,她的臉上現出了一縷嶄新的神情,不似囚室裏的靈魂回到她的軀殼上。
    那是一個遊走在街頭,在田間,在荒野,在世上任何一處地方,不受任何羈絆,自由自在的靈魂,悄悄鑽進了她的軀殼裏。
    人總是會變的,而且過去許久後,回頭看一看,甚至會驚異於自己這種變化。
    就像郭圖如果還活著,一定會驚異於袁譚的改變。
    他像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人,至少軀殼裏有了一個陌生的靈魂,因為他的性情和喜好都與之前有了極大的差異。
    先是中軍帳裏那些品位高雅的擺設不見了,而後是床榻上柔軟的絲帛,木箱裏美麗的綢緞,再然後是薄如蟬翼的精巧玉佩,鑲嵌了珠寶的帶鉤,以及工匠精心打造出的發冠。
    大公子慣常用的黑漆水杯不見了,美貌而乖順的少年也不見了,帳篷上厚重而散發著熏香氣息的羊毛掛簾不見了,地上開滿鮮花的地毯不見了。
    再後來,連每日裏端進帳中的飯食與點心湯羹都不見了。
    士兵們中間出現了一個陌生而熟悉的同袍。
    他與他們吃同樣的飯食,睡同樣的草席,穿同樣的衣衫。那些能令貴人食不下咽的摻了稗子的麥飯,他大口大口地吃下去;潮濕而散發著黴味的草席,他躺上去睡得很香;粗糙得能劃破貴人嬌嫩肌膚的短褐,他滿不在乎地穿在身上。
    他甚至會坐在他們中間,聽他們絮絮叨叨地講話,他也會同他們說些什麽,就像每一個粗魯的老兵那樣,罵一句陸廉。
    “可我的傷還真不是她留下的。”他揮了揮自己那條受過傷的胳膊,露出一個齜牙咧嘴的痛苦神情,“拉不開弓哪!”
    這些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舊傷的老兵立刻於我心有戚戚焉,有人同情地勸他一句:
    “大公子,你既是劉備的佳婿,不必這般拚命啊!”
    有熟悉袁譚性情的親兵立刻不安地看向自己的主君,不知道他被這樣冒犯後,是不是會像以往那樣,粗暴地下令將老兵拖出去砍頭——如果隻是敲幾軍棍,那他真是改了脾氣。
    但袁譚那張被風霜磋磨得黝黑的臉上沒有一絲憤怒。
    他微笑著看向那個老兵,“我雖是平原公之婿,但我也是我父親的兒子,父親的家業和埋骨地,我是不能讓人的。”
    當他拿出這個理由時,所有人都被他打動了。
    他們也為人子!他們哪怕自己不曾經曆過,也一定聽說過孝子的故事,而袁譚的話就是這樣容易被他們代入進去!如果劉備不願意讓出鄴城——那幾乎是一定的——大公子作為袁公的長子,他當然有義務奪回父親的墳塋!
    可是僅僅得到他們這樣的應和,對袁譚來說似乎還不足夠。
    那些被他更換下來的東西,都被他分給了士兵們,連同他在平原城那個家中的每一隻杯盞,每一匹絲帛,甚至是每一張田契,都被他拉了來。
    其中最昂貴體麵的一小部分,被他派人送給了幽州的袁熙,剩下的則都分發給了軍中士兵。
    在火光映照下,堆成小山般的珠寶金帛散發著璀璨奪目的光,與它相比,站在它身邊的人就顯得極為寒酸了。
    袁譚依舊是有幾套做工精細的鎧甲的,穿在身上明光如鏡,自然替他立起統帥的威儀,但他在這樣一個重要的場合裏不僅不曾著甲,還特意穿上了一身士兵的戎服。
    甚至有心細的親兵發現,他連胡須都不曾打理,亂糟糟的,看著十足是一個經曆風霜的老兵模樣。
    但士兵們不曾有一人用輕視的目光看著他,他們的眼中滿是對他的愛戴。
    袁譚看了一眼他全部的家產,又看了看他麵前攢動的人頭。
    這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戰爭,他想,他自然是可以小心活下去的,劉備瞧不起他,但隻要他交出兵馬與地盤,劉備也不會吝於留他一條命。
    若是不舍得嫁一個親女過來,或許也可以收養哪個宗室女嫁給他,他一樣不失為富家翁。
    可袁譚還是不甘!
    他的前路上所有的光亮已經熄滅了,他也並非真為了自己的父親……父親,父親,這個詞在他心裏反複咀嚼著,從熟悉變得陌生,從親愛變得可憎。
    可他已經什麽都不剩了!他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妻兒,沒有了名聲,他連一個亦師亦友的謀士都沒有了,他走到現在,已經沒有什麽代價還能再失去,那些家貲也變得不再重要——他隻能走下去!
    袁譚察覺到有目光在注視著他,於是轉過頭去,衝那個人和氣地笑一笑。
    獨臂的匈奴少年侍從似乎感到驚訝,立刻低下頭。
    這位大公子已經變成一個令所有人都感到陌生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