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1 第九十章 路線
字數:5367 加入書籤
進了冬月, 也就是十一月,年節快到了,一年裏最冷的時節也快到了。
尤其今年冷得早, 河北又不比河南,嗬出一口氣就能在眉毛胡子上淺淺結一層白霜,士兵就更不樂意出門了。
城外總比城中更冷些,帳外也一定比帳內更冷些, 就連守在箭塔上的士兵也耐不住寒冷,取出自己隨身帶著的焦鬥,往裏放上幾塊木炭,悄悄地取了火點燃後, 用灰將火苗埋住,再鬼鬼祟祟地帶上箭塔。
這是違反軍規的,箭塔上就連夜裏安置火把都需要特意釘出一個架子, 何況將炭盆大喇喇地端上去?一個不慎,箭塔就算交代了,那再搭起來一座費時費力不說,萬一箭塔上的哨兵注意力都被集中在滅火時, 突然有敵襲來呢?
所以這個士兵不僅將焦鬥裏漸紅起來的炭埋在灰下,埋得很深,他甚至還用了一件破衣服將它包住,然後才爬上箭塔。
靴子踩過箭塔下的殘雪, 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爬上去後,他將焦鬥放在地上,立刻就迫不及待地脫了那隻破布靴,皺眉翻來覆去地看。
有同袍迫不及待地彎下腰伸出手。一麵烤一烤火, 一麵賊眉鼠眼地看他,“阿褲,你這靴子破了?”
“破了一個洞,雪滲進去,凍得腳疼,”那士兵嘟囔了一句,突然抬頭怒視他,“你喊你阿公呢?!”
“我阿公不識字,”同袍道,“你何不再寫一個‘靴’字托人送回去?”
“呸!”阿褲罵道,“你倒識字,還不是借我的寒衣穿!”
“你阿母疼你,那你快寫呀!”
“就這麽點薪米,我寫個甚!”
“誰讓你出去代人寫信時淨使奸計!”
阿褲爭得臉紅脖子粗,“若有一場大仗打——”
這話剛說出口,對麵箭塔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金鉦聲!
遠處正有滾滾煙塵,向這座不起眼的小營而來!
建安七年冬,袁尚授首後,袁譚聯合了袁熙,向鄴城而來。
後來有些人拿出一些很微妙的證據,企圖證明袁熙是受脅迫的,因為在袁尚死後,鎮守在幽州的袁熙雖然不曾投降劉備,但對於劉備派出的使者也都以禮相待,好言好語地詢問母親是否尚在,父親墳塋可安好?他是有苦衷的,他需要安撫住幽州士庶,然後才能做出決定,請平原公再給他一點時間。
袁熙沒有擺出進攻的姿態,但劉備不可能真當袁熙是可憐無助的小白花,收到消息後和大家開了一個會,很快將關羽派到了中山,布置對袁熙的防線。
除此之外,劉備也不曾忽略了袁譚,他很快就將張郃高覽的冀州軍調回了濮陽。
據說冀州軍回到故土上時,有人大哭了一場,還有人甚至趴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如獲至寶地裝進皮囊裏。
他們回來了,冀州現在已經易主,他們不再是叛軍,而是追隨朝廷回來平叛討逆的大漢軍隊!他們不用擔心家眷被挾持報複,他們甚至不必在對陣時生出什麽內疚之心——不錯,一旦開戰的話,對麵可是袁公的大公子,可袁公將家業交在幼子袁尚手中時,這位長子是既不曾孝,又不曾友的。
他甚至還喊出了那句驚世駭俗的話!這般禽獸!既非人,更非人子!隻要平原公一聲令下,大家夥兒抄家夥上就是了!打他就打他!日子都不用挑的!
盡管名義上袁譚還是劉備的女婿,但就這個兩邊連個信使都不曾互通的架勢,翻臉也隻在朝暮之間了,冀州軍迫切期盼著大公子能夠趕緊打過來,他們這許久沒仗打,隻能靠著在淮南開荒種地混一口飯吃,吃飽是吃飽了,可光吃飽有什麽用!他們要軍功,要賞賜!
袁熙麵臨著這樣的局勢,大家都覺得,他再一心想要南下和劉備決一血戰那就有點瘋了。
但他最終還是出兵了。
畢竟他雖然沒瘋,但他哥瘋了。
他哥來到他麵前時,一個人都沒帶,鎧甲也沒穿,隻穿了一身孝服,見到他時,立刻跪拜在地,向他行了一個大禮。
不僅袁熙驚呆了,就連壁衣後屏息凝神的刀斧手都驚呆了。
他說,要是袁熙想殺他,他絕不會反抗,也不必借他人之手,他自己可以動手將項上人頭摘下來送給弟弟。
他還說,他留了手令給副將,待他死後,這半個青州的兵馬和錢糧就都聽袁熙調遣了。
他甘願交出自己的性命和地盤兵馬給弟弟,也不會投降劉備,他說,二郎啊,父親的墳塋還在敵人手裏,可我這個不肖子孫孤掌難鳴,沒辦法將它奪回來了!你取了我的首級獻給劉備時,替我求他將這顆頭顱擺在父親墳塋前吧!
他一字一句泣血之言,屏風後的甲士都快要握不住手裏的刀斧,而屏風前的袁熙更是完完全全被打動了。
那些對兄長的怨恨和鄙薄,都在此刻煙消雲散了。
不錯,阿兄是做過許多錯事,他那般待弟,他還邀秦胡攻鄴,他豈止是錯,簡直是罪大惡極!說一句禽獸也不為過!若非如此,他怎能提前埋下刀斧手,一心一意要取了他的頭顱,去劉備處謀一個富貴呢?!
可那到底是他的阿兄!
阿兄早就知道他的打算!還這般心甘情願,將這個天大的功勞和富貴,將全家保命的根本都給了他!
一想到這裏,袁熙心裏那並不牢固的城牆頃刻間崩塌了。
“兄長!兄長!”袁熙哭道,“弟怎能以兄長性命去換取富貴!”
“阿兄勢單力孤,已盡窮途,二郎若不願要阿兄這顆頭顱,難道要阿兄親自將頭顱獻去給劉備麽!”
兄啊!兄啊!袁熙跪在地上,緊緊保住向他叩首的兄長,“兄長若要發兵,弟當修戈矛甲兵,與兄同往!”
袁譚用力地回抱住了他的弟弟,似乎與廿載以前一模一樣,誠摯,熱情,毫無算計。
就在這一日,袁劉大戰最後的餘波就此開始。
兩路兵馬攻冀,有馬蹄踩著冰雪,一刻也不停地飛奔進了鄴城,將這個消息傳到了袁紹昔日府中。
劉備並不感到驚訝,“袁譚反複小人,果行此無信之事!”
“中山有關將軍鎮守,可保無恙,”孫乾謹慎問道,“隻是濮陽守將畢竟是新附之人……”
“袁譚與主公比,乃溝壑比明月,城中歲稚童亦知!”法正立刻反駁,“張郃高覽縱背主,也不能去投那般塚中枯骨!”
有人低了頭,似乎對於老袁家集體塚中枯骨的評價有些臧否,最後很謹慎地添一句:
“未可輕視。”
主公轉過頭去,看看那個坐在武將席略靠後位置的老兵。
“漢升有何高見?”
那張蠟黃黝黑的臉忽然就是一紅,說話也略有些結巴起來:
“在,在下隻是覺得,冀州無險可守,袁譚若欲攻鄴,也不必取濮陽……”
有人立刻提出不同意見,“他不取濮陽,張將軍自可與主公從容合圍,他糧草豈不受阻?”
黃忠又說不出來了,似乎這隻是他腦內一閃而過的念頭,無法支撐起一套完整的思路。
主公左右看看,又看向了身側之人。
他的大將軍在作戰會議上是不會打盹睡覺開小差的,她也在全神貫注地聽,邊聽邊時不時用眼睛去瞄主公身後掛起來的地圖。
她看了一會兒那張地圖,突然問了一個問題:
“你們說,袁譚能勝嗎?”
自主公往下,所有人都短暫地啞巴了。
戰前講這種話一般是要被拖出去的,根據職位高低以及統帥心情決定是隻打出去還是再加兩軍棍醒醒酒,甚至要是主帥看你太不順眼,那直接抓個現成的擾亂軍心的罪名砍了腦袋也不是沒有。
當然大將軍有亂說話的特權,不僅位高權重常勝不敗,跟主公關係還特別鐵。
大家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在中軍帳裏創來創去。
大將軍似乎如夢初醒。
“我的意思是,”她說,“袁譚可反,但他反了,還打下了清陽城,那他是要奔著哪裏去呢?攻鄴嗎?”
這回問題變得正常些了,這也是許多人猜測的。
袁譚的行動路線不太好猜,因為整個河北就是這樣的。
那張地圖掛在劉備身後,但其實沒啥用。
河南河北都是被脾氣不太好的母親河黃河籠罩的區域,尤其是翻過太行山後河北這一大片區域,千年萬年被黃河細細衝刷打磨,那真是平原得不能更平原。耕種是適合耕種的,打仗也是無險可守的。
你想咋跑,那你隨便跑,想繞過哪座城,就繞哪座城,尤其你要是有騎兵,那真是來去如風,隨便碾壓。
輜重糧草的車隊當然是跑不了這麽快的,但誰說袁譚一定要帶輜重車隊走呢?
這人和自己兄弟作戰時的風格都不怎麽正常,他是個既能與士兵同甘共苦,又能學程昱喝人肉湯的屠夫,兩者加在一起後,這人作戰水平怎麽樣另說,那他行動力就無敵了啊!
張郃可以守濮陽,但守不住這麽一大片的平原,袁譚打下了清陽城,那張郃撲到清陽城就一定能逮住他嗎?
如果清陽城逮不住,那去哪裏能逮住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