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亡訊(大結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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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清呈最終沒有被搶救過來。
    他傷得太重了,在長達十多天的反複之後,他還是在一個下著微雨的夜裏,停止了呼吸。
    賀予當時也已經在醫院待了十多天了,他心裏其實多少已經有了點預感。
    但他還是失控了。
    他被破夢者派來監護他的人帶去了另一間病房,身上重新被扣上了束帶,他在束帶裏大吼著崩潰著哭泣著想要出去,可沒有人敢放他。
    護士給他注射了鎮定劑和麻醉藥,他在昏迷之前,恍惚間看見了謝清呈走過來,像在自己小時候那樣,他走到自己的病床邊,靜靜地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擋開所有人,然後解開了他的束帶。
    他想喚謝清呈的名字,但天地在一瞬間都黑了。
    冰冷的麻醉上來,他從一群將他視為機器的人中出來,卻到了另一群將他視為怪物的人當中去。
    沒人再擁抱他,替他解開枷鎖。
    那個會把他當作“人”的人,已經離開了。
    他也什麽都再瞧不見。
    賀予的狀態實在太差了,太危險。直到半個多月後,官方也沒有將他的限製解除。謝清呈葬禮那一天,他想要去,然而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做主將隨時可能發病的他釋放。
    鄭敬風去向上級做了請求,甚至賭上了自己的職業榮譽,可惜仍然沒能說服一些屍位素餐的頭腦們。他們說理解賀予的心情,但是群眾的生命更為重要。他們不能相信他真的可以在葬禮上克製地住,而且賀予也不是謝清呈的親人,配偶,或是愛人。
    盡管有許多與他們經曆了那次大戰的破夢者願意為之證明,連總指揮都在聯名書上簽了字,但負責這件事的大領導為了防止他的上一級的追究,仍然選擇了謹慎起見。
    怪物身上能有什麽人性?同性之間能有什麽愛情?太荒唐了,何況兩人還相差了這麽大歲數,領導內心深處不認為這是真實的。
    他把聯名書退回了,下班了,他得回家。
    今天是他和妻子的結婚紀念日,他是二婚,妻子小他近四十歲,愛撒嬌,他很愛她,擔心遲到了會讓她不開心。他處理完了工作,就打電話讓司機來接。
    天氣很好。
    領導步履輕鬆,回了家去。
    “你們讓我出去……鎖著我也好,捆著我也好……讓我出去……我要去看他……我要去找他!你們一定是弄錯了……他不會死的……他怎麽可能會救不回來……”
    特護病房內,為了防止病人失控闖出,加裝著鐵柵欄。
    病房在醫院的最深處,門外把守著警察。
    森森然的一扇小窗。
    誰要靠近都得提前預約登記。
    那一天,賀予的哀嚎在裏麵響了一整晚,毛骨悚然又撕心裂肺。
    站在外麵的崗哨都忍不住麵露愀然。
    從那天開始,賀予就不再說話了。
    給他吃病號飯,他拒絕,水也不肯喝,誰都不肯再見了,他在那一天好像才真正明白了秦慈岩死的時候,謝清呈不能去送葬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因為世俗總是需要一個名分。
    好像有了這個名分,你才是正義的。
    不管是親情,不管是愛情……不管是哪一種感情,世俗都一定要將它具化出一個順理成章,方便不相幹的人認可的身份,然後這樣這份感情才算是真實有效的。
    你才有資格,在你最愛的人離開這人世間的時候,站在最前排,去見他最後一麵。
    否則竟連說一句再見的資格都沒有。
    人們會想,好奇怪,你算是他的什麽人?
    他在墓穴裏安葬時,他在一個新的囚籠裏哀鳴了一整夜——他們在外麵埋葬惡龍的玫瑰花,埋葬他的珍寶,埋葬他的橋梁和他的世界,可他去不了。
    他哪兒也去不了。
    他隻能讓自己的靈魂也跟著謝清呈一同被火化被深埋,他徹底放棄了活下去的意願。
    這或許正是某些人所期待的——
    血蠱。
    初皇。
    精神埃博拉,rn13製造的所有怪獸,都有了一個再令人安心不過的結局。
    這才是曼德拉島的真正覆滅。從此往後——
    天地茫茫,好幹淨。
    隻是很可惜,人和人之間都是有感情的,改造人不是怪物,他們也有在這世上留下的羈絆。
    在賀予絕食,靠營養液活著的第六日,鄭敬風終於通過王政委的幫助,拿到了探病審批,進了賀予的病房。
    他沒想到賀予進來之後,自己看望這樣一個病人,會比看重刑犯更難。
    鄭敬風一瞧見賀予被綁在病床上的樣子,眼圈就紅了。賀予不看他,眼睛裏是空的,沒有光也沒有焦點。
    鄭敬風試著和他說話,他也沒有任何反應。
    好像那天葬在綿綿夜雨裏的不止是謝清呈,他也一同被埋了似的。
    賀予不發一言,紋絲不動。
    所有人他都看不見了,所有東西他都不在乎。
    直到——
    “我帶了一封信來。是一封定時的掛號信。”鄭敬風最後也知道自己不該再打擾賀予了,他站起來,把一封有些殘破的信擱在了床前。
    賀予被捆著動不了,鄭敬風就當著賀予的麵把它打開了。
    “是你謝哥在去曼德拉島之前,寫給你的。”
    從死物到活物,是怎麽樣一瞬間轉變的,鄭敬風在這時候的賀予身上看到了。
    他看到賀予眼中一下子有了亮光,那亮光很悲哀,但又是那麽顫抖著,飽含渴望。
    賀予張了張嘴,但他太久沒說話了,發不出聲音。
    但鄭敬風看出來了。
    他是讓他把信拿的更近些。他要看。
    他急切地、迫切地、悲傷地發瘋地想要看……
    他看到了。
    那是一封對於謝清呈而言,其實已經很長了的信。
    謝清呈在信中寫——
    賀予: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曼德拉島的風波,應該已經平息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還活著。
    但是不管怎麽樣,我覺得現在是能對你說出全部的真相的時候了。
    我知道你怨恨我太過冷血無情,怨恨我當年,在廣市海戰時,給你發了一條期瞞著你的消息。
    你和我說,你已經從執念中走了出來,可以出發去尋找新的人生,我替你感到高興,原本不該再打攪你生活的平靜。因為我知道,我不是什麽令人值得去付出一切的對象。我從十三歲父母去世那一年接受了rn13的治療,盡管經過老師指點,克服了種種困難,像個正常人一樣活了下來,成為了醫生,重新回到了社會當中,但我後來才明白,其實精神埃博拉對我造成的影響都在以一種非疾病的方式一直存留著。
    二十三年了,我活在一個看不見的拘束帶裏,我習慣了沒有情緒,習慣了冷靜地處理所有問題,習慣了理性地對待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我沒有辦法,我父母親戚凋零,如果我有任何意外,謝雪就失去了最後的依靠,我是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身邊許多人說我不像人,沒有情緒,我無可辯駁,我也別無選擇。因為隻有行屍走肉,我才能平安無事地活下去。
    就這樣,日久天長,我好像已經不記得激烈的感情是什麽樣的了,我習慣了不讓任何事情在我眼前失控,所以我總是去安排你們的人生,去盡量地走到你們的生活裏去保護你們,卻拒絕任何一個人踏進我自己的生命當中,成為不可預知的變量。
    我確實活了下來。
    可我已經把自己活成了一台機器,一塊石頭,一截草木。
    現在想來,我在很多事情上都是沒有做好的。我像鈍刀子一樣傷過很多人的心,黎姨的,謝雪的,李若秋的,陳衍的,你的。
    我病了二十三年了,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去和人相處,去感受人和人之間的最簡單、最不用拘束的感情。我甚至在一開始都不相信這世界上還會存在什麽不顧一切的愛情,所以我那時候諷刺你,推拒你,教育你。我說你什麽都不懂。
    其實什麽都不懂的人是我,賀予。
    你希望我能明白過來的那段日子,你守著我的那段日子,一定很難受吧。
    不管你和我說任何東西,做出怎樣的舉動,我都不相信你對我的感情是真實的,我一遍一遍地推開你,把你弄得頭破血流,希望你離我越遠越好,我看不到你眼睛裏的光,我不相信你眼睛裏有光。
    賀予,真的很對不起。
    後來,你回來了,很多事情都變了,你不再喜歡我了。我知道這對你而言其實是一種解脫,你從此之後不必再麵對一個連怎麽去接受別人的真心都學不會的對象。你有這世界上最熱烈最勇敢最執著的心,而我的心已經病得太重,好在終於不會再拖累你。
    但這不是說我不喜歡你,賀予。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其實我已很喜歡你。這是我以前不曾擁有過,今後也不會對任何人再有的感情。我願意保護你,照顧你,陪伴你,我願意由著你的任性,縱著你的脾氣,我願意為你付出所有的感情,乃至於生命。
    然而這一切終究都是太遲了,這些你曾經很希望得到的東西,現在都變得不值一提。
    我沒有別的什麽可以再給你。
    我隻想在最後誠實地告訴你,你是值得被愛的。
    你是將被愛著的。
    你是已被愛著的。
    我知道你怨恨我,不得不說,承受你的恨意會讓我感到很痛苦,感到麻木,但我知道那是我欠你的。所以你回來之後的任性,暴躁,冷漠……我都能夠理解。我很難受,但我必須承受著,是我欠你的。我欠了你一整顆的真心。
    我沒有逃避,我願意這樣陪著憤怒的你,就像曾經的你陪著無情的我一樣。你把刀往我心裏刺我也不躲,我想知道你從前有多疼。
    我這樣做,隻希望當我離開你身邊的時候,你已經發泄夠了,你能原諒我,哪怕一點也好。
    仇恨與你不相配,賀予。
    你是一個善良的孩子。雖然原諒我這一次,我必須誠實地說,希望你以後能改),你有很多的壞毛病,喜歡亂花錢,耍無賴,挑食,控製不住脾氣……做人底線其實也沒那麽高,但你對真情和人命都是懷有敬畏的,你可以擁有一個光明的未來。我一直是那麽認為的。
    我當年主動配合警方,並不是因為我相信了你會去和曼德拉勾結,我是希望你能夠把手伸給我,不要一個人固執地去扛下所有的事情。我去警局的時候,我心裏想的最多的其實是……你才二十歲,賀予。
    那一年你才二十歲。
    我不想也不能讓你有任何意外,所以我希望你能像小時候在花叢旁握住我的手一樣,再相信我一次。
    但也許是因為我從前的一次一次拒絕和推卻,讓你已經對我失去了信心,所以我沒有機會再挽回你的信賴了。歸根結底,仍是我傷了太多你的感情。
    賀予。很多事情我都沒有做好。
    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相信,其實我在很早之前,在陪你過二十歲生日之前,就已經在心裏接受了你的告白了。
    但那時候我的身體已經很差了,各個器官都在衰竭,那是過量使用rn13的後遺症,我一直都在美育治療,收效甚微。我不知道該怎麽安置我對你的喜歡,醫生當時說我隻有五六年的壽命,我便認為與其令你傷心,占用你人生中最好的青春去陪我走向死亡,不如還是讓一切都停留在可以收拾的局麵上。
    直到我寫下這封信的今天,盧院長告訴我他已是肺癌中晚期,他之前告訴了所有人卻沒有告訴我。我才能夠明白,其實不知情比陪伴更殘忍。
    陪伴的痛終究能被時光所治愈,不知情的遺憾卻永遠都會是心頭的疤。
    原諒我告訴你得太遲了,但願你能夠少恨我一些,不過如果你依舊憎我,也沒有關係。我還記得你曾經對我好的樣子。
    我也會一直記得你對我好的樣子。
    小鬼,你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人。
    你是我見過的,最執著的人。
    你是我唯一喜歡的人。
    寫完這封信,我就要去曼德拉島了,我不確定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你。我也不知道我的未來會在哪裏。
    但我未來會一直愛著你。
    無論在什麽地方。
    無論是否還活著。
    賀予,原諒你謝哥不擅長這樣表達情緒,二十三年來我沒有向任何一個人這樣表達過真心,我不太懂該怎麽說怎麽做才是最好的,連寫信都很生硬。如果有讓你覺得不舒服的地方,先在這裏和你道歉了。你謝哥是理工男,請你別生我的氣,對不起。
    謝清呈
    2025年3月7日
    傍晚
    賀予看完了一整封信。
    不知道是不是病入膏肓了,是不是快瘋得沒救了,賀予在這一瞬間的感受,竟然是想笑。
    他的笑意從心底一直蔓延到眼裏,潮汐似的,他不知道為什麽想到了謝清呈轉著筆杆,半天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來的僵硬樣子。
    他笑起來,鄭敬風和旁邊的護士都慌了,驚恐地看著他。
    可他什麽也沒做,他隻是不停地笑著,那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控製不住,他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嗒嗒地淌在信紙上,洇染了上麵的字。
    寫了這封信的人……那個無限包容著他,因為他而又相信了愛情的人……那個一生隻愛過他的人。
    最後卻死在了他所愛的人的刀下。
    最後卻隻認為,自己是個替代品。
    他是懷著怎麽樣的心情離去的呢……
    賀予仰著頭,他這些天曾無數次地想到過他和謝清呈告白時說的話。
    他好恨自己為什麽當初要說謝清呈是天上的雪……
    天上的……
    雪……
    諷刺入了骨,悲痛失了魂。
    多痛啊。
    謝清呈死時有多痛?
    又有多悲傷?所以他才會讓賀予往前走,去尋找另一段人生和愛情。
    謝清呈是因為賀予才相信了無可替代的愛。
    但最後一刻,他的信仰破碎了。
    他那麽高傲的人,甚至淌下了血淚,更咽著說自己不是最好的……
    以謝清呈的心氣,那一刻他要絕望崩潰到什麽地步,才會這樣自輕?
    賀予在這時寧可謝清呈從未愛過他,便不會被他傷的那麽狠,可是謝清呈在信紙上寫,未來我會一直愛著你,無論我在何方,無論我是否還活著。
    他失聲大笑著,攥著這頁單薄的信紙和他沒有握住的無限深情。
    他笑著笑著,就喘息著,抬起盈著淚的眼,他望著鄭敬風,出神了很久。
    最後他用嘶啞的嗓音,喃喃地說:“……叔……請您……幫我最後一個忙好嗎?”
    鄭敬風忙道:“什麽?”
    “……”賀予通紅的眼眸望著他,麻木地,“我現在……還不想死……我想治…………我配合治療……我願意……配合治療……我想……我想出去……我想再看一看他……看一看他從前治病的地方,問一問他那些……來不及告訴我的事。”
    “我請您幫我去求一求王政委和衛家……哪怕求陳慢……都行……否則我知道其他人一定不會輕易放我出去的……”
    “拜托了……”
    “讓我去他墓前……讓我再見他一麵……”
    “我求你們……”
    “求求你們……讓我再看我愛的人一眼……”
    他是他的愛人,可見他一麵,竟需要世人的首肯。
    鄭敬風走了之後,賀予呆坐在床上,護士想要把那封信收起來,被他拒絕了。
    他一直讀著它,一遍遍地讀它。
    他的臉頰很冰涼,淚幹了之後冷冰冰地皺在臉上。
    忽然,他一怔。
    他驀地發現這封信裏,藏著的最後一份溫柔——
    謝清呈在信裏幾乎和他講了全部的真相,卻唯獨有一件事,仍然沒有告訴他——
    三年前那個騙了賀予的短信並不是謝清呈發的,是胡廳長發的。
    謝清呈情願自己扛著這唯一的誤會,到死都不說。
    他不想讓賀予知道這件事之後,回想兩人重逢後的種種齟齬而感到痛苦和懊悔。
    因為謝清呈自己體會過這種追悔莫及的痛,他寧願硬生生地求著賀予的原諒,也不願意告訴賀予自己是冤枉的。
    隻有這一件事,他至死都不願說出真相。
    他怕賀予會痛。
    他的小鬼還很年輕,受了很多苦了。
    他用他的身軀保護了他一次。在曼德拉島,讓他不必成為眾矢之的。
    現在,他還用他的真心保護他第二次。在未來,讓他不必受愧疚所擾。
    謝清呈病了二十三年,已經喪失了正常表達愛意的能力了。
    可是賀予在這一刻,無疑是感受到了——他感受到有一隻溫熱的手覆上了他的發頂,他抬起頭,看到謝清呈站在他麵前,不怎麽會笑,別人看上去都會覺得他沒有什麽感情。但賀予知道,他是有的。
    在二十三年的病繭中,竭力掙紮出的溫柔和保護。
    愛與縱容。
    謝清呈,都無聲無息地給他了。
    三個月之後,夏至之時,形銷骨立的賀予,終於在完成各項審訊和測評,簽署了一係列保證文件後,被釋放出院。
    雖然他能感覺到暗中一直有人在盯著他,以防他再做出什麽暴走失控的事情,但他已經不介意了。
    他去了美育私人病院,老院長是最後一天上班,老頭子的身體狀況不行了,他替他的同學,他的戰友守了近半生的秘密,現在終於到了他解甲歸田的時候了。他似乎早已料到自己在卸任的最後一天,會遇到這樣一位清俊無儔卻木如行屍的客人。
    老頭子笑笑,請賀予坐了下來,老朋友似的,給他泡了一杯熱薑茶,開始和他講起了那些已經不再需要他嚴守著的秘密……
    “對了。”講到最後,老院長仿佛窺破了賀予奄奄一息的心,他忽然回頭,顫巍巍地拿出了一個筆記本,“我剛才不是和你說,謝教授一直在整理完善老秦留下來的筆記嗎?那些筆記啊……可以觸類旁通,對於現在社會上那些……咳咳,喝了劣質藥,得了次精神埃博拉疾病的受害者……咳,對他們的治療藥研究,非常非常的有用。”
    他緩了口氣,又喝了幾口水:“小賀啊,這些筆記,還有……這些藥物的研究,能請你幫我,幫你謝哥守一守嗎?我們都想看到這些無辜的受害者,最終能有一個交代……”
    他說著,把謝清呈存在他這裏的其中一部分筆記塞給了賀予。
    賀予空洞的眼眸中,倒映出那些殘舊的筆記。
    他瑟縮了一下,想躲,但是躲不掉。
    老院長不讓他躲開,把那些筆記都堅定地遞交到了賀予手裏。賀予的指尖在觸及封皮時,劇烈地顫抖起來。慢慢的,他的眼睛裏有了一些色彩和情緒,盡管是悲痛欲絕的。
    哪怕剛才院長帶他去看謝清呈曾經治療過的地方,和他講許多要堅持下去的道理,他都隻是木然地僵立著,如同已經死去,隻是來替謝清呈最後看一眼人間。
    直到這些謝清呈未竟之事被慎重其事地遞到了賀予的掌心裏。
    賀予的手觸上了謝清呈曾經摩挲過百遍的筆記,老院長才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一點微弱而慘痛的光明。
    人有念想就有機會能活下去。
    這一點,老院長當醫生那麽久,心裏明白。
    “打開看看吧。”
    賀予遲疑著,慢慢地,低頭翻開了筆記。
    那個工作本原來是秦慈岩的,打開來扉頁上就有秦老的字跡。
    應該是秦老晚年寫的,老頭子年紀大了,作風古板,他寫的內容是:“如果有下輩子,我依然願意為拯救飽受病痛折磨的生命而貢獻自己的綿薄之力。如果再有一次人生,我依然會做這樣的選擇,不後悔。”
    在那一行字下,映入賀予眼簾的是另一行熟悉的字體,微微傾斜著。
    謝清呈寫:
    “我也是。”
    黃昏,賀予終於來到了墓園。
    謝清呈的墓被立在了秦慈岩的雕塑墓旁。他生前是秦慈岩最喜歡的徒弟,可他卻連堂堂正正祭拜秦慈岩的資格都沒有。
    如今他終於能在老師左右,與之相望。
    隻是他的那塊墓碑上始終沒有名字,按他生前的意願,刻下的不過是一段濟慈墓的墓誌銘。
        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
    因為所涉機密宗件太多,更兼或許會有人惡意利用違禁藥的事情造謠詆毀與之相關的秦慈岩的聲譽,在給謝雪寄去的掛號信裏,謝清呈已留下了身後事的交代,他不需要任何人為他當年從醫院辭職的事正名。
    他做了他心裏想做的事,保護了所有他想保護的人。他一生行的端做得正,少有慚愧之事。
    至於人們會怎麽說他,如何評價他,那都是身外名,他已經毫不在意了。
    賀予穿過墓園的草坪,先在秦慈岩的墓碑前擱下一束百合花,然後捧著懷中的無盡夏,走向謝清呈那一邊。
    淡藍紫色的繡球花束被同色係的紗紙包裹著,花束上,覆著一層潔白的輕紗。
    他走過去,站定,看著那墓碑上的字跡。
    他輕輕地喚了一聲:“謝哥……”
    忽然間,起風了,仿佛時光倒流回十多年前的那個初夏,繡球花上的輕紗被風忽地揚起,那輕紗飛得很高很高,最後又飄飄揚揚地落下來。
    不偏不倚地,那白紗就落在了謝清呈的墓碑上。
    賀予張了張嘴,他的心像是被什麽梗住了一樣,致使他那麽痛,痛得一下子說不出什麽話來。他弓下身子,低著頭,跪在他的碑前。
    “你有東西掉了……”
    最後,他像多年前的那個孩子一樣,握著那柔軟的輕紗,更咽著對他說道。
    “哥,你的東西掉了。”
    你遺落在這世上的,有一顆從來沒有改變過愛你的心。
    你知道嗎……
    他在他墓前跪了很久很久,可是,再也沒有人將一隻溫暖的手向他伸過來,垂下那張令人想到“雪聲偏傍竹”的英俊肅冷的臉龐,接過他遞來的輕紗,對他說一句——
    “謝謝你。”
    夜幕降臨時,賀予終於站起來,雙腿已經麻僵,他踉蹌著離開。
    墓園的管理者是新來的,他等著最後一個離園的祭拜者離去,就要將園陵大門上鎖關閉。
    賀予紅著眼,垂著眸,低聲和他道了歉:“耽誤您的時間了。”
    “沒事,也隻遲了一點而已。”管理者是個慈悲的老伯,但有些好奇,遲疑了一下,他問,“那個沒有名字的墓碑……很神秘,上麵批準了這座墓進烈士陵,卻從來沒有說過他是誰。”
    他試探著問賀予:“你知道他是誰嗎?”
    賀予沒有回答,如果謝清呈不希望別人知道他的名字,那麽他就不會違背他的意思。
    老伯見他不說,也不勉強,隻道:“……小夥子,對不住啊,是我多問了。這樣無名的墓,我幹這行半輩子了,也隻見過兩座,所以——”
    賀予怔了一下,心裏隱隱的有一根弦被觸動。
    “兩座?”
    “是啊,還有一座是在我之前幹的那家城西陵園,是三年前一個男人立的……”
    賀予耳膜內像有重鼓擂過。
    “是城西清涼山陵園嗎?”——曾經謝清呈父母葬著的地方。
    老伯瞪大眼睛:“你知道啊。”
    賀予眼前驟然暈眩,幾乎說不出話來。
    半個小時後,他驅車來到了那個陵園,陵園的門已經關了,但他極度的哀慟和奉上的通融費用終於讓看門人給他破了例。
    賀予很快就找到了那座無名碑。
    不必去問買這塊墓地的人是誰,他在看到墓碑上那幾行清秀卻風骨錚然的英文字時,就知道了唯一的答案。
    那答案成了戮在他心裏的刀。
    他踉踉蹌蹌地走過去,撲通一聲跪在那座冰涼的墓碑前,他的額頭抵著石麵,身影寂寥,一如三年前深愛他的那個人。
        butdothsufferaseachange.
        在這一刻,賀予忽然明白,為什麽謝清呈想要一塊無名碑,碑上不刻任何名,隻有一串字。
    雪萊墓,濟慈墓。
    謝清呈不僅僅是因聲名水上書,才無所謂了名譽。他還想以這樣的方式無聲地陪伴在賀予左右。
    他們的愛意再深,也沒有名分,不為世人所容,求不來一個合葬。
    但這座城內,隻有兩座這樣的無名碑,刻著兩行隻有他們倆才知道的秘密,刻著他們的青春歲月。
    賀予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落下,他的手撫摸著碑上熟悉的字跡,仿佛隔著時光覆在謝清呈血跡斑駁的手上。
    “哥……”
    他在這座墓前,失聲痛哭。沒有人知道他失去了什麽,正如沒有人知道,究竟是誰葬在了這裏。
    這一生,隻有謝清呈會這樣陪伴他,知道他們的秘密。
    隻有謝清呈一個人,哪怕磨滅了自己的名字,舍棄了自己的名聲,也想陪在他的身邊。
    再不會有第二個謝醫生了。
    他已與他一起,在無名碑和青青草下,長伴,長眠。
    曼德拉的風波終於徹底地過去了。
    因為秦慈岩當年的筆記起了很大作用,那些當年受到波及的病人都順利等到了治療藥,病愈之後,再也沒有複發。而島上那些科研員,還有安東尼……他們都被判處了二十年至死刑不等的刑罰,鋃鐺入獄,天網伏誅。
    謝雪和衛冬恒家裏一直都擺著他們一家三口和謝清呈唯一的一張合影,照片上的謝清呈永遠停留在三十六歲那一年,沒有再老下去。
    謝雪每天上班前都要先看那照片一眼,這一眼一眼地,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哥,早安,我出門了。”
    “哥哥,我回來了。”
    就像小時候,謝清呈獨自照料她長大時那樣,謝雪日複一日地和照片裏的人打招呼,那是自孩提時就有的習慣。
    隻是當年謝清呈總會和她說一句:“路上小心。”或者“今天在學校裏表現怎麽樣?”
    現在都沒有了。
    但謝雪覺得,她仍能聽到他的聲音。
    因為他就在她的心裏。
    就這樣,每日開門關門,看著照片……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後來,謝雪再也不需要上班了。
    她已經八十歲了。
    她佝僂著身子去買東西。
    東西買回來了,是一些新鮮的雞蛋,蔥,火腿和蝦仁,她做揚州炒飯,從來也不放豌豆。
    這是她最常做的家常菜。
    芽芽去美國留學了,學了醫,又當了醫學教授,就在秦慈岩年輕時讀過的學校裏。現在謝雪就隻和衛冬恒兩個人住著了,老夫妻吃不了太多,這一點炒飯色香味俱全,營養搭配又好,少放點油,再配一碗蔬菜湯,比什麽都好。
    她哥哥以前就是這樣照顧她的。把她從小照顧到大。
    每當她做這碗炒飯,她就覺得,他還在冥冥中照顧著他們。
    她笑著吃飯,眼尾有皺紋,她這一生過得很幸福,但她知道那是因為有一個人在他們失去父母後,一直用生命在保護著她,愛護著她。
    她低頭吃炒飯。
    熱騰騰的,顆粒分明,她做的也早已和他一樣好了。
    吃完飯之後,她和衛冬恒打開電視,電視上放一個連續劇,她和衛冬恒也參與了製作。
    這部劇是賀予做的。賀予後來一直活得孑然孤獨,他沒有離開人世,也許隻是因為他還有些事情沒有做完,有些往事,隻有他能當一個完完整整的講述者。
    終於,在那麽多年以後,所有的檔案都已經解密,最後還是成為了導演的賀予選擇了以這樣的方式,將當年的事情誠實地、原本地告訴給了所有人。
    謝雪覺得他選角不好,怎麽都對謝清呈的演員挑不滿意。她總是嫌這個不夠高大,那個不夠爺們,這個太粗獷了,那個又不聰慧。
    她說:“怎麽就沒一個可以有哪怕百分之三十像我哥哥的人呢?現在科技都這麽發達了,化妝和攝影技術都……都這麽好了,怎麽就沒有一個能讓我看到他的影子呢?”
    賀予說:“他是沒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
    片子最終還是拍了,選角差強人意,但至少故事都是真實的,找來的那些未去世的人,也都很配合地投入到了製作當中。甚至連幾乎再也沒有和賀予見麵過的陳慢,也在接到這個項目的信息後,從遙遠的歐洲飛了回來,配合他完成了當年一些事態的還原。
    謝雪仍然不喜歡這個片子,她覺得謝清呈和衛冬恒的年輕演員都不對,看著讓她難受,一點也沒有當年的那種感覺。
    但是她很喜歡聽這部劇的片尾曲。
    片尾曲是賀予親自寫的。
    旋律悠揚,帶著些複古的港風粵語老電影的味道。
    歌聲在窗紗飄動的客廳裏回蕩著——
    風吹過,輕紗落,
    拾起了一場夢斑駁。
    我已夢了半生了,你知否?
    門開了,書展了,
    扉頁上的字已淡了,
    我曾讀了千遍了,你知否?
    孤獨時,想遠走,
    想你曾握過我的手,
    我又堅持了好久,你知否?
    擁你如擁雪,吻你如吻霜,
    愛你似飲一鴆酒,
    求不得至斷腸。
    可何時你再賜我一杯斷腸酒,
    我已不見你好久,
    連過去的痛苦都似溫柔,
    你知否?
    今夜你在我夢裏嗎?
    今夜你能擁抱我嗎?
    今夜推開那扇門,你還在窗邊看那花似雪嗎?
    天明了,又暗了,
    想你也曾忍夜漫漫,
    我又堅持了好久,你知否?
    一年過,一年過,
    人們的記憶都已淡漠,
    隻有我還忘不掉啊,你知否?
    風停了,紗又落,
    再無人拾起一場夢斑駁,
    它停在你麵前了,長眠者,你知否?
    此地長眠者,我已鬢斑白了,你知否。
    片尾曲放完了。
    屏幕漸漸轉黑。
    投屏上輕輕敲擊出兩行字:
    致那個救贖了我一生的人。
    致一生都在救贖的那個人。
    字暗了,隱去了。
    最後一行字緩慢地亮起,如同黎明的光芒——是的,那個人走後,賀予每一天都會起得很早,他在等著清晨,等晨光終於亮起的那一刻——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