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養育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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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城回渝州老家,除了兩小時的飛機三小時的火車五個小時的大巴,還有一段路,越野車兩個小時/坐船半天,要麽就從下大巴車的地方步行八個小時。

    是個城裏人極其難以想象的險山惡水之地。

    其偏僻超出了臨久的想象。

    “我小時候肯定沒跟你生活過。”小姑娘一張臉白得像天邊雲彩,透著要哭不哭的紅暈。

    倒是頭頂著“養尊處優”四個大字的何老板毫無怨言。聽臨久電話裏說事情緊急,他二話不說安排好行程,甚至比她們兩個還要先一步到機場。

    何老板之心,路人皆知。

    除了當事人鍾寄雲。

    她有多生拉硬扯臨久上路,就有多不想在沒準備好時看到何殊寒。

    經曆了兩個月暈頭轉向,路邊透社老三人組一致認為何老板這種人非尋常百姓高攀得起,自己給自己打工就夠了,沒必要跟在這種神秘莫測麵目百變的人物身後混飯吃。

    有錢以後大家都長了誌氣,潔身自好,愛憎分明。

    小久不一樣,小久隻是何老板的打工仔,又身懷絕技,是鍾寄雲的拉攏對象。況且安安靜靜坐在那兒,多麽像吉祥物。

    現在這尊吉祥物快要因為三千裏的顛簸變成摸一下就碎的泥像。

    “忍忍,快到了。”

    鍾寄雲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兒去,就因為鄉路太坎坷,她從高中起離家近十年,很少回過家。通常她都厚著臉皮花錢安排人把錢春鳳同誌接到有機場的城市,一敘離別之苦。

    近幾年錢春鳳安土重遷的情緒稍淡,鍾寄雲東挪西借,好歹把她安置在高鐵能到的地方。

    不知道為什麽錢春鳳忽然想不開要回老家,結果剛到老家所屬的那個山半腰的小破縣城還沒來得及轉車,就被一輛刹車失靈的拖拉機撞下馬路。

    吉祥物臨久說伯母福大命大不會有事,所以盡管鍾寄雲一路心急火燎,但還能保持冷靜,時不時跟臨久開個“你是我師妹,我是你表姐的玩笑”,想方設法要從她口中套出自己的身世真相。但臨久的口風忒嚴,一句“到了該知道的時候你就知道了”搪塞過去。

    後來兩個人都沒了說話的力氣。

    顛著顛著,越野車一腳刹車停下,何殊寒扭頭說:“到了。”

    看到小縣城醫院的招牌,鍾寄雲不由感歎科技改變生活,她隻跟何殊寒說了目的地,他就按照地圖導航以最快的安全速度將她帶到醫院。

    完全把何老板如履薄冰開夜車的功勞拋到塵土裏。

    鍾寄雲往門口保安手裏塞了一張紅鈔票,讓他帶自己直線抵達重症監護室。

    重症監護室空空蕩蕩。

    小縣城的重症監護室說穿了也就是唯一帶檢測儀的病房,實時監控病人的心電圖腦電圖等等一堆數值,比較直觀地展現了重症患者去世前的身體機能變化情況。

    就算監測出危險,也要靠病人自己的運氣。能扛過去第一波危險,就可以轉到山外好一點的醫院。

    運氣不好……

    鍾寄雲心裏一驚,在揉成一團的棉被中間找了又找,確定裏麵沒藏人,一把抓過老保安的領口問:“我媽呢?我媽呢?”

    老保安剛還喜滋滋地衝著天光查驗紅鈔票的真假,冷不防被年輕姑娘抓住,兩眼一翻,就勢往病床上倒似的。何殊寒開一夜車都快開傻了,愣在原地忘了攔阻。而臨久,站的力氣都沒有,扒著窗台半死不活。

    走廊上“吱吱呀呀”的軲轆摩擦聲由遠及近,鍾寄雲仿佛感應到什麽,直起身。

    “雲雲啊,你回來啦。”

    幾年來的交流都是隔著電話,鍾寄雲有點忘了那實打實的聲紋長什麽模樣,她隨著呼喚往後扭頭,眼圈瞬間紅了。

    印象裏胖成一座小山的女人瘦得可怕,抬手的動作努力做了幾次都沒成功,躺在帶輪子的病床上腦袋被紗布裹成白球。視線往鍾寄雲身上一轉,她就知道那人是她媽。

    脾氣暴躁、嘴巴毒、陰晴不定——作為閉塞鄉鎮單身帶女兒的母親,錢春鳳有一切潑婦的特質,對內對外皆然,小時候動輒打罵鍾寄雲,罵她“賠錢貨”,無數次在她淘氣上山摸鳥下河撈魚時揪著她耳朵說“不長進,還不如死了算了”。鍾寄雲最早離家的時候恨她恨得不回家,可她在外麵嚐到了苦頭,恨意慢慢就淡了。錢春鳳那打磨出來的潑婦盔甲到底是為了女兒好過,丈夫是個賭鬼,離了婚逃到鄉下自己帶女兒,總得堅強點。

    堅強過頭,讓一身盔甲片片帶刺。

    可是幼時的經曆到底是揮之不去的夢魘,催生得鍾寄雲年輕時生性涼薄,真正的感情從不外露。

    忘了從哪年開始,廣場舞的熱潮席卷了全國各地,迷上廣場舞的錢春鳳脾氣溫厚很多,還主動打電話讓女兒幫她買一台放舞曲的大音響。從那時起,她跟錢春鳳才像正常人家的母女,時不時打個電話互相慰問幾句,錢春鳳的關切比較特殊,三句話兩句半都是罵人。偶爾不帶粗口都要讓鍾寄雲疑心外星人上身。

    三個月前錢春鳳還是她全世界獨一無二的母親,隻不過她後背痛的時候白胡子老頭總會提醒她,她隻是寄養在錢春鳳那裏,並不是那女人親生。得知不是錢春鳳親生,鍾寄雲多年來悄摸悄的恨意陡然落空,養育之恩滋生出來的感激厚重得令人無所適從。

    錢春鳳同誌再怎麽說養了她十幾年,還把她送出山溝溝,送到大城市裏讀書工作。好容易頤養天年,卻還遭了這麽檔子事。

    “媽,你幹嘛呢!”

    百般感情交錯,憋得鍾寄雲劈頭蓋臉一頓責問:“你好好的在那兒待著不行啊?回來這鳥地方幹嘛呀?!你一大把年紀減啥肥,還想第二春呢?”

    何殊寒上去拉她,低聲製止道:“那是你媽。”

    鍾寄雲瞪了他一眼,甩開他。

    錢春鳳的眼睛眯起來,大概是笑了笑。

    “我娃兒真俊。”

    ……

    醫生等鍾寄雲交了住院費醫藥費等等雜七雜八的費用,才說人醒了就沒什麽大礙,皮外傷靜養幾天就好了。那通電話還真跟詐騙電話差不多,怕說輕了病人家屬不來交錢,所以虛張聲勢、謊報軍情。

    鍾寄雲真正放鬆下來就張羅著要把錢春鳳轉去隔壁市的三級醫院,被何殊寒攔下了。

    “你媽這身體狀況經得起七八個小時顛簸嗎?”

    鍾寄雲的腦子確實像臨久所說,有時候轉不過來彎兒——小縣城離最近的地級市車程六到八個小時。中華大地廣袤無邊,中西部地區尤甚。

    “我沒事兒。”錢春鳳剛被粗手粗腳的鍾寄雲喂了一大碗粥,有力氣掙紮著坐起來,“我就是想回家拿個東西。”

    她看了看另外兩個人,男的衣冠楚楚,器宇不凡,一看就是做女婿的好人選。小姑娘細胳膊細腿兒,長得怪機靈,就是那雙瞳仁黑過頭的眼睛透透的,教人心裏不敢藏東西。

    錢春鳳被那雙眼睛看得心裏一咯噔,目光轉到何殊寒那兒一晃。

    何殊寒懂她的意思,拉著臨久說:“我們出去吃點兒東西。”

    兩人一走,錢春鳳“嗬嗬嗬”地笑起來。

    鍾寄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媽,你咋了?”

    “那個何什麽的……大你幾歲?”

    鍾寄雲算了算,“四五歲吧。”

    “挺好挺好。”沒等鍾寄雲反應過來這個“挺好”好在哪兒,錢春鳳就接著說了,“雲雲,你上次問我小黃阿姨,我記得。”

    鍾寄雲站了起來。

    “媽這次回去,是想拿本書。你爸留給你的,不是那個殺千刀的龜兒子老賭,你真正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