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塞翁失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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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野車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半路拋錨了。

    這輛越野車是何殊寒在下高鐵的城市預訂的,已經是他能力範圍能在那城市裏臨時借到的最好的車。但可能路太崎嶇,又或者車的性能並不是銷售員講得那麽好。

    它熄火得徹徹底底,沒一點兒迂回的空間。

    鍾寄雲也不能說什麽,臨久自己蹲在地上,自責沒有算到這一茬。

    何殊寒是縣城裏出身,好歹是沿海區域的縣城,不至於前三十公裏後三十公裏都看不到人影。

    他們隱約記得上次看到人工建築還是兩小時前,算算速度,七十公裏開外。

    手機沒有信號,離線地圖上顯示,離他們最近的唐王村在二十八公裏的西北方,還不知道有沒有人。

    何殊寒狠狠踢了腳不爭氣的越野車,然後臉色鐵青地抱著手臂靠在越野車投放的陰影裏,一聲不吭。

    天熱氣燥,下腳沒輕沒重。

    踢到腳趾了。

    去錢春鳳住院的縣城跟回老家老屋的波折根本不在一個等級上。縣城在山脈入口的山中央,老屋在山脈中間的山中央。

    其偏僻已非普通人可能達到的極限。

    非得是拿著羅盤順著星象才能找到的風水寶地。

    悶了一會兒,何殊寒問道:“你們以前怎麽出山的?”

    鍾寄雲笑嘻嘻地說:“每個禮拜有小巴士,修完路好像是三天一趟。”

    何殊寒瞥了眼坑坑窪窪的路麵,潛台詞很明確——你管這個叫修完的路?

    烈日當頭,酷暑的威力不必多說,後備箱的水都是熱的。鍾寄雲擰開一瓶倒進嘴巴裏,差點被燙到。得虧何大老板憂患意識強烈,出發前往後備箱塞了不少補給。不過車開不了,補給再多也沒用,他們總不能扛著這東西走吧?

    錢春鳳說她搬家時有些東西沒一起帶去新家,包括鍾寄雲生父留下來的舊書,說鍾寄雲見了那本書就能了解更多關於生父的事情。其他內容年代久遠不記得了。

    錢春鳳同誌收放自如,想說的時候說,不想說的時候便一言不發劉胡蘭附體,寧死不屈。

    鍾寄雲被護工以不要影響病人休息為名趕出來,沒多猶豫,就要開車走人,何殊寒攔下她問了一句話,還記不記得回家的路。

    記得。

    鍾寄雲確實記得。

    老屋出來往東邊走出村,出了村筆直往南方走三天就是縣城。

    “你媽媽怎麽會把你帶到那種地方?”臨久想不開,她順風順水長到二十歲,沒吃過什麽苦。“就算我們小時候一起生活過,也肯定沒在那麽偏僻的地方。”

    何大老板看來是奔波太辛苦幹脆撕破臉皮放棄偽裝,口氣酸楚地補了句:“可別曲解偏僻,到不了的那叫海市蜃樓。”

    麵對他及下屬毫不掩飾的嫌棄,鍾寄雲試圖為自己生活過十多年的小村莊尋回一點麵子。

    “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那地方有金礦。”

    鍾寄雲記得很清楚,那個叫做“下金溝”的小村莊僅憑二十多戶人也能雇來老師,開起小學、初中合一的破學校,無非是因為村子裏守著一座小金礦。

    她是村裏唯一一個高中生乃至大學生。實際上,初中上到第二年,鄉裏來的老師就要走,扛不住錢春鳳同誌威逼利誘,等到她考到縣城高中,那老師總算脫離紅塵苦海,一夜之間出家了。

    金礦很小,堪堪夠養活一村人,也曾有淘金者尾隨交易人來過下金溝,大多滿懷希望而來,悻悻而去。但凡有點野心的淘金者,都不會滿足下金溝小得可憐的金礦。

    小雖小,供給很穩定。

    村民們祖祖輩輩在窮山惡水裏摸透了小金礦的屬性,幾代下來還攢出了文化——生人勿入,入者難出。要麽別來,要麽來了就別走。

    錢春鳳和鍾寄雲大概是除了倒黴的支教老師外唯二破了小村文化的人。

    “我媽太凶了,村長認為供不起這尊大佛,我跟村長商量送她出來時,村裏人可高興了。”

    沒見識過伯母凶神惡煞模樣的何殊寒攤手表示懷疑。

    無邊無際的黃土地上,三個人大眼瞪小眼地蹲在越野車投下來的小塊陰影。

    何老板沒了整齊發型和修身西裝,灰頭土臉透出一股頹廢的英氣。鍾寄雲武斷認為他一定對著鏡子拗過各種造型,才能在這種情況下仍保留著粗狂的男性魅力。

    鍾寄雲戳了戳他的衣角,在對方沒來得及給出反應前轉身趴在臨久肩膀上。

    ……她發誓有那麽一瞬間她以為這動作代表對他的歉意。

    臨久大概是讀出了她的窘迫,手搭涼棚往來的方向看了一會兒,說:“再等一會兒,有人過來了。”

    何殊寒說:“你不要隨便動用天賦,會遭反噬的。”

    他說的反噬鍾寄雲深有體會,後知後覺地抽了口冷氣,下意識地箍緊了環繞臨久腰間的手臂。

    臨久搖搖頭,淡然笑道:“這種小事情還好。”

    兩人能在荒原中除了因高溫產生的煩躁外沒什麽大的憂慮,正因為篤信吉祥物臨久會適時給出預測。她沒讓人失望。

    鍾寄雲左看右看認為她確實沒有要發作的跡象,便揣著憂慮抬手記下時間。

    另一輛老得快掉牙的桑塔納吭吭哧哧開進視野時,剛好半個小時。

    車上兩個人。

    “車出啥問題啦?”

    探出車窗的司機,看上去五十多歲,曬黑的皮膚下鼓起經常做體力活的肌肉線條,眼角深深的皺紋表明他的歲數跟看上去差不了多少。一開口,聲音透著老煙槍滾過砂礫的粗啞。

    另一個人抱著雙臂靠在椅背上,臉上蓋著遮陽帽,除了從高聳的肱二頭肌和發達的胸肌能看出他是男性外,得不出其他信息。

    鍾寄雲遞去一根焦油量偏高的黃頭煙。

    司機眯眼看看她,不客氣地接過來叼在嘴上。

    鍾寄雲也抽出一根叼起來,沒著急給自己點,先幫司機點上了。何殊寒剛走過來要跟他搭話,就聽鍾寄雲操著土話問:“師傅去哪兒的啊?”

    何殊寒轉了個圈,識相地退下。

    司機一聽不是外地人,態度變得更自然了:“哦,我們回下金溝。”

    鍾寄雲仔細看看他,過了會兒從那張滄桑的臉上認出兩三分熟悉的紋路,她試著喊了聲:“亮叔?”

    司機的眼睛眯成一條縫。

    “阿雲?”

    真真兒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亮叔載著他們在前麵兩公裏左右的岔路選了鍾寄雲印象中截然相反的那條。

    “沙家壩前年地震震塌了,那條路不能走,咱村兒就出錢修了一條新的。”

    渝州鄉下的土話不啻於外語,何殊寒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麽,但是看到鍾寄雲眼神裏閃過的心虛和僥幸,仿佛明白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