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誰是螳螂誰是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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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若想升起來,太陽必然就會沉下去,陰與陽、黑與白亙久對立,墨家與公輸氏便是如此。

    有守便有攻,守城機關術墨家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可若論攻城機關術則非公輸氏莫屬。墨家與公輸氏就像太陽和月亮,同樣都掛在天上,卻從來不會同時將光芒撒向大地。二者之間互相研究對方的優缺點,以此來增漲彼此的學識,恰若矛與盾。矛若夠利,自可破盾,盾若夠堅,亦可抵矛,縱然有人會一手拿矛、一手拿盾,攻防一體,但是,攻與防從本質上相互對立。

    月亮升起來了,帳蓬裏回歸了安靜。

    披著赤紅色大氅的大首領坐在矮案後,案上鋪著旬日要塞的簡易布防圖,疏離的月光徘徊在被風撩起來的帳簾口,帳中的賓客與下屬都已離去,臨走之時,老公輸說器械已然足夠攻所需,他隨即當機立斷,三日之後即行攻城,對此,雒青獅表示唯他馬首是瞻,而那缺了半個鼻子的具器則大聲嚷嚷著,一定要把旬日要塞裏的風輕夜之頭顱插在戟尖上,就如同風輕夜也曾那樣對待他的兒子。

    戰爭向來都是如此,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城牆上有兩處缺口,足足有三丈寬,縱然裏麵填充了石塊與木頭,但它畢竟不具備強大的防護力。

    天下,沒有不破的要塞,號稱永不陷落的旬日要塞更是一再被攻破,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

    案上的燈搖動著,把他伏著的身影拖在案上案下,盯著這不知是誰畫的蹩腳城牆圖久了,他覺得眼睛有些酸,抬起頭來,閉了會眼,帳外飄來一陣夜風,清清涼涼的,拂得人心神為之一清,遙遙的傳來幾聲狗吠聲,那是絡青獅養的一隻狗,有牛犢大小,喜食人肉。

    “汪,汪汪……”

    狗叫聲持續著,但凡雇傭軍團都喜歡養鷹犬、甚至是老虎,昔日的蠍子軍團便養了一隻紅額斑晴虎,在蠍子軍團覆沒後,那隻紅額斑晴虎的下場很淒慘,它被齊國的大商人樂羋披了皮,做成了一件威風凜凜的風氅,進獻給了他的兄長,齊國的大將軍樂凝。

    或許,在樂羋與樂凝的眼裏,雇傭軍團與沒有生命的貨物一樣,有利用價值時,可以給予讚美,失去利用價值時,便會棄之如彼履。

    “鬼車軍團永遠不是貨物。”

    他對自己說道,向那隻停在套甲木人上的黑鳥招了招手。

    “軋軋軋……”

    黑鳥向他飛來,停在他的手臂上,他從案上的陶甕裏抓出一塊新鮮的血肉,塞進它的嘴裏,它咕嚕一聲吞了下去,轉動著那麻豆的大小的眼睛,死一般的黑。

    “去吧,去旬日要塞看看。”

    “軋軋。”

    黑鳥仿佛聽懂了他的話,像黑色的幽靈一樣竄出了帳蓬。他走到侍女奉劍架邊,把那柄劍取下來,負在背上,他習慣這樣把劍負在背上,雖然他有著一條精美的劍袋,但這柄劍卻永遠也不會掛在那劍袋上。

    “小虞。”

    他自言自語,像是在提醒著自己一樣。

    帳外的月光清清冷冷,灑在簾口一片水白,他走出帳蓬,來到月光下,皎潔的月亮就掛在頭頂,它不像星星,從來都不眨眼睛,它隻是冷冷的注視著他,而他也在抬頭凝望著它。圓月流水,靜夜無聲,淒涼的月光照著他破爛的大氅、明亮的眼睛,夜風微微掀起他的氅角,為他憑增一種孤單的意境。

    大軍就在身旁,一排排帳蓬就像天上的星河一樣,密密麻麻,星羅棋布。一隊隊手持著長戟與火把的甲士在營地中巡邏,每當看見身在帳蓬外的他時,那些甲士都會不由自主的放輕腳步、低下頭。他們敬畏我,可是,我卻不需要他們的敬畏。

    天上的月亮啊,我是小虞。

    侯子的侍女,小虞。

    他就那麽一直抬頭凝望著,仿佛一座有生命的雕塑。

    不遠處,黑衣宋讓抱著劍站在陰影裏,一瞬不瞬的看著他,眼神格外溫柔,並且帶著深深的擔憂,仔細一看,那眼裏還有矛盾的糾纏。公孫一白站在黑衣宋讓的身旁,他看著帳外的人,說道:“宋先生,你為什麽不把小虞的真實身份告訴她,若是那樣,她或許不會再念著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黑衣宋讓沒有舌頭,他不能回答公孫一白,但是他卻把帶著劍鞘的劍架在了公孫一白的脖子上,隻要他輕輕一拉,鋒利無比的劍便會脫鞘而出,割斷公孫一白的喉嚨,不過,他並未那樣做,他隻是定定看著公孫一白,眼光是那樣的冷。

    然而,公孫一白卻並未避開這陰冷而又危險目光,他比宋讓矮上一頭,抬頭仰視這種居高臨下的虎視需要莫大的勇氣,他的勇氣都寫在眼裏:“我們已經得到了足夠的報酬,三日後,我們便行攻城,在取得旬日要塞之後,就往西走。如今,西麵的宋國已是日落西山,宋侯躺在床上吊著最後一口氣,國內的世子與侯子以及各封臣亂成一鍋粥,而它的屬國也紛紛倒戈,正是我們一展拳腳的時候。探子回來說,往西的諸侯們都希望看到殷國能從灰燼中重生,畢竟,他們原本就是殷國的屬國,而當年的殷侯待他們極為良善。我們會去殷地,豎起殷國的大旗,殺掉宋國派遣在殷地的令尹,而後伐宋。我想,苦心人、天不負,多年的謀劃必然會得到應有結果,而她將會成為天下間第一個女諸侯。當然,在此之前,我們還得替樂凝收拾掉這個爛局。”

    “爛局?”

    這時,麵相老巴交的農夫劍盾手姒英轉走帳蓬角走到二人身前,凝視著公孫一白:“樂羋示意我們在奪取旬日要塞之後,尋機殺掉雒青獅與具器,令青獅軍團與紅楓軍團就此消失。然而,他能示意我們,又豈會不示意雒青獅與具器。或許,他們也正在想著,待奪取了旬日要塞之後,該怎麽樣才能讓我們鬼車軍團消失。對於他們而言,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爛局。”

    “正是此理。”缺了一隻眼睛的雙斧手霍巡與田氏兄弟湊了上來,月光與火光映著田重半張臉,他的臉色陰沉如水:“一桃殺三士,大將軍的確是好算計,而且讓人無法逃脫。要不然,樂羋那個奸商豈會提前便將報酬給付了?還真是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啊。”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誰是螳螂誰是蟬,那得看各自的能耐。”老實的霍巡睜著一隻獨眼,把那柄大板斧扛在肩上,向密林裏看去。

    “汪汪汪……”

    恰於此時,狗叫聲突然激烈起來,而那晃動著火光的密林裏傳來一陣喝斥聲,緊接著,便見一條人影在樹林與草叢中起伏,在那人影之後,追著一隻凶猛的大狗與持著火把緊追不舍的人群,“簌!”弓箭手鬆開弦,利箭擦著那人影的肩紮入樹身,“簌簌簌”接二連三的箭響破空,那人就地一滾,避過一排箭矢,用力在地上一蹬,趁勢奔得更快,但是樹林裏畢竟是營地,巡羅的士兵很快便圍在了人影的前麵。那人影眼見前後被堵,慌不擇路之下往河床的斜坡就是一滾。

    “撲嚨,撲嚨……”

    甲胄壓斷了蘆葦杆,發出一陣猶若幹柴爆裂的聲音。

    “拿下他!”追在後麵的士兵高聲大叫。

    “汪。”

    那隻凶猛的狗從斜坡上躍下來,碩大的身子在半空中拉起一道弧線,它張開了血盆大口向地上的人咬去。眼見那人即將喪生在狗嘴之下,卻突然聽到一聲短促的悲鳴“嗚”,一柄鐵劍從大狗的背上透了出來,那人雙腿向上猛地一蹬,將狗屍蹬飛,河床內的巡邏士兵與守在帳蓬外麵的兩名劍士早已被驚動,他們挺著長戟,壓著鐵劍,向那人圍去。那人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咬著牙向士兵衝去。

    “何事嘩營?”

    那人正在與士兵交手,帳蓬內傳出一個聲音,稍徐,帳簾一挑,那個頭戴高冠,身披寬袍的公輸老大人背著雙手走了出來。無巧不巧,那人正好被一名士兵橫戟掃在腰間,那名士兵的力氣極大,竟把那人掃得連連倒退,並且“哇”地噴出一口血,但是他這一退,恰巧就退在剛剛走出來的公輸老大人身旁。

    “唰!”

    光寒驟閃,在那一瞬間,倒黴的公輸老大人脖上子便已經架上了一柄帶血的鐵劍,士兵們見公輸老大人被劫,怔在當場。血液順著劍身往下滴,一滴一滴盡數滴進公輸老大人的脖心,而他卻還沒回過神來,愣愣的看著眼前那一張血水模糊的臉,居然一臉正氣地問道:“你是何人,為何挾持老朽?”

    那人冷聲道:“你又是何人?”

    公輸老大人下意識地道:“我乃公輸……”

    “公輸氏?哈哈……”

    那人很明顯的怔了一下,轉念間,眼睛霍地一亮,瘋狂的大笑起來,然後,一把向臉上的血水抹去,不想卻抹得更為猙獰,他大聲道:“公輸老賊,你助惡從惡,今夜惡報來了,你且給我聽好了!殺你者,乃是鐵丘氏之後,鐵丘黎。”說完,左手抓住公輸老大人的高冠,右手便想拉動鐵劍,給那可憐的公輸老大人來個一劍兩斷。

    飛來橫禍啊,公輸老大人渾身都軟了,灰色的胡須亂顫,卻說不出話來。

    “住手!”

    一聲爆喝響起,璿即,缺了半個鼻子的具器騎著馬從樹林中竄下河床,提劍指著鐵丘黎,怒道:“鐵丘黎,你若敢傷公輸老大人一根汗毛,我必將你碎屍萬段。”

    “鐵丘黎,你如此作為,非大丈夫所為,更非貴族所為。”絡青獅黑著一張臉,分開人群,走到鐵丘黎的麵前。

    “貴族?碎屍萬段?”

    鐵丘黎冷笑起來,他死死的拽著老公輸的頭冠,充血的眼睛掃過那密密麻麻的戟尖與箭尖,心想,以我之命,換公輸老賊一命,值了。至於貴族,我可從來都不是什麽貴族。風大將軍,鐵丘黎不能再為你效力了。心下一狠,便要取頭。

    “慢著!”絡青獅與具器齊聲大叫。

    “簌。”

    在此電光火石之間,利箭的尖嘯聲劃破了長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