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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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冷冷的月光照耀之下,田立拉開了與人等高的黃楊長弓,月圓如盤,弓滿如月。

    當那利箭呼嘯而去時,平日裏高高在上的老公輸正在閉著眼睛等死,對於他來說,真是流年不利,他隻不過是因為一時興起,來到此地,棋逢對手之下,正好與那守城的墨家高人過過招,誰知,竟會招來殺身之禍,而且,還是在守衛森嚴的營地中。至於雒青獅,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死死的看著鐵丘黎手中的劍,嘴巴卻微微張著,或許,對於他而言,這是一次莫大的羞辱。而那缺了個半個鼻子騎在馬上的具器,他的瞳孔深深內陷,裏麵像是藏著一根針,他在想著後果,顯而易見,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因為這老公輸不是別人,正是齊國大將軍樂凝的老師,老公輸若是死了,樂凝捏死他,就像捏死一隻螞蟻那麽簡單。

    靜,動到極致化為靜。

    利箭從雒青獅的脖子旁邊擦過,將他背上大氅的係帶摧毀,帶斷,氅還未落,就聽“叮”的一聲脆響,火星四濺,鐵丘黎拉動的鐵劍與利箭相觸,強大的貫力頓時衝破了鐵劍的軌跡,鋒利的劍刃在老公輸的脖子上拉起一道血痕,一絲血液飆射而出。然而,猝不及防下,鐵丘黎手中的鐵劍脫手而飛,與那利箭一同掉入了蘆葦叢中。

    快,一切都來得太快。

    雒青獅背上的大氅緩緩墜落,像是一團爛布萎頓在地,他卻一無所覺,扭過頭怔怔地看去,隻見在五十步外,一塊凸起的土坡上站著身形頎長的田立。此時,田立手中的弦仍在不停的顫抖,而他的目光冷酷如冰,情不自禁的使雒青獅打了個寒顫。不過,雒青獅倒底是個時常掌控他人生死的大人物,他很快便驅走了心裏的那一絲莫名其妙的畏懼,把地上的大氅撿起來,係帶已經斷了,無法再披在肩上,他把大氅順手遞給一名士兵。然後,雒青獅回過頭來,對著那已被士兵們死死圍住的鐵丘黎冷聲道:“你該死了。”隨後,命令那一群士兵:“殺了他。”

    士兵們挺著長戟一湧而上,正要將失去武器的鐵丘黎戳死當場。

    “慢著,他是我的奴隸。”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而柔緩的聲音響起。雒青獅眉頭一皺,尋聲而望,隻見不遠處走來一人,他的身材並不高,若是沒有那身鎧甲與大氅的襯托,反而會顯得很嬌小,他的步伐一如他的聲音,看上去很緩慢,但是每一步都是一樣,不多一分,不少一寸,他的向人群走來,人群如水二分,夜風撩起他那破爛的赤色大氅,月亮照著他明亮的眼睛,他來人群中,冷冷的看了一眼鐵丘黎,對老公輸道:“公輸老大人,讓您受驚了。”又回過頭來,麵對著雒青獅:“我的奴隸,屬於我的私有財產,你無權處置他。”說得很認真。

    雒青獅吸了一口氣,冷然道:“他是敵人,而不是你的奴隸。”

    “不,他是我的奴隸。”披著赤色大氅的人重複道。

    雒青獅搖頭道:“不是。”

    “誰說不是?”

    這時,一群人從月光下走來,他們走到披著赤色大氅的人身後,那個黑精黑瘦的公孫一白對著老公輸一揖,道:“公輸老大人受驚了。”說著,吩咐老公輸身旁的兩名劍士:“天色已然不早,請帶老大人移步至我的帳中安歇,帳中備有二十年齊國老釀。”

    老而不是死是為妖,雖說老公輸剛從死亡的邊緣上打個轉,但他是何等人物,若不是老成謀深之輩,又豈能做得齊國大將軍的老師?便見他按了按脖子上的那條血線,深深的看了一眼鐵丘黎,眼神猶帶驚懼,身子還在顫抖,卻背起了雙手,大步朝營地深處走去,邊走邊道:“公孫一白,若不是二十年的老釀,但凡少了一年,老朽都會找你算帳。”

    “老大人慢走。”

    公孫一白攏起雙手朝著老公輸的背影一揖,目送老公輸消失在密如叢林的帳蓬之後,他慢悠悠的回過頭來,定定的看著雒青獅,笑道:“雒首領,此人原是敵人不假,他挾持公輸老大人也是罪在不赦。但是如今卻不同,現在,他已是我們的奴隸。至於為何不同,雒首領何不看看此地,看看周圍?這裏是我們的營地,剛才射箭救下公輸老大的人也是我們的人,那麽,你且告訴我,他為何便不是了?”

    黑瘦如柴的公孫一白仍然笑著,笑得雲淡風輕,笑得胸有成竹。不過,周圍的氣氛卻瞬間一變,河床與密林就如壁壘森嚴的兩座城池,而那一片斜坡則是分界線,斜坡上麵站著密密麻麻的士兵,他們緊張的看著雒青獅與具器,手中提著弓,舉著戟,臉上的神情卻茫然無措。與此同時,河床中的火把一簇簇的亮起,遠方,還傳來陣陣呼喝聲,緊接著,便是鐵甲鏘鏘聲。

    “我是鐵丘氏之後,我叫鐵丘……”

    鐵丘黎雖不是貴族,但也不是奴隸,鐵丘氏不能為奴,老鐵匠對他的教導刻在了他的骨子裏,他下意識的便叫了起來。然而他的叫聲卻嘎然而止,他隻覺得眼前一花,接著脖子一涼,一柄怪異的兵器就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握著那怪異兵器的手很白,像初雪一樣白,同時也很冷,像凜冬積雪一樣冷,那人的聲音更冷:“至今而後,你沒有姓,也沒有名,你隻是一個奴隸。若是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割掉你的舌頭,挖了你的眼睛。喂鳥。”

    “呼,呼……”鐵丘黎顫抖著嘴唇,重重的喘著粗氣,卻不敢再說一個字,因為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正注視著他的舌頭,很顯然,隻要他一說話,便會被割了舌頭、挖了眼睛,他並不畏懼死亡,卻害怕失去舌頭與眼睛,那樣,生不如死啊。

    小鐵匠倒底年輕。

    越來越多的士兵在冷月的注視下往河床與密林的分界線聚集,密林裏的人不敢下來,河床裏的人在靜靜等待,雒青獅的太陽穴滾著汗水,尾指在顫抖,那尾指上戴著一枚綠寶石戒指,既像是一隻螢火蟲,又像是一點鬼火晃動個不休,密林裏的人凝視著那點鬼火,隻要它抬起來,那他們便會毫不猶豫的射出手中的箭。至於後果,沒有人會去想後果,很多事往往都是突如其來。

    公孫一白歪著嘴角看雒青獅,在他們的身後,三千名鐵士一半舉著火把,一半就像鬼影一樣佇立。

    “啾啾,啾啾……”

    初秋月圓,滿野肅殺。

    就連河床裏的秋蟲也不甘寂寞,它們在蘆葦叢中低鳴,原本是很低微的聲音,但是現在聽起來卻是那樣的刺耳。雒青獅不由自住的向那一片草叢看去,卻見具器騎在馬背上,那血紅色的眼裏閃動著詭異的光芒,他順著具器的目光看去,卻見正好看見公孫一白那好整以暇的笑容,他的尾指猛地一跳,慢慢轉動著腦袋,漫不經心的向密林裏瞟了一眼,心頭卻似被一根針猛然一刺,這刺痛讓他渾身都在顫抖,然而,越是如此,他的神情越是平靜,平靜的接過護衛手中的大氅,把它抱在懷裏,遮住尾指上的綠寶石,淡淡的笑道:“確是雒青獅失言了,既然大首領說他是奴隸,那他便是奴隸。誰又敢說不是呢?具首領,你說是不是?”

    “是,不是……”具器忙不慌地的接口,猛然向雒青獅看去。

    “當然是。”

    公孫一白道。

    ……

    月光照著破爛的城牆,夜風吹著戟尖上的頭顱。

    虞烈站在月光下,城牆上。

    摧毀永遠比建設容易,兩個多月過去了,這座永不陷落的要塞卻是依舊傷痕累累,那兩段被火焚燒之後,又以冷水潑爛的城牆已經沒時間再補了,裏麵填充著一些石塊與爛木頭,在月光下看去,它們格外醒目,就像在一件華麗的袍子上打了兩個大大的補丁,難看之致。秋天裏的夜風是溫柔的,它徐徐吹過荒涼而一望無際的平原,順著那一道山梁漫上了城牆,將虞烈背後的大氅揚起,同時,也輕輕的搖動著那些戟尖上的頭顱。

    一股濃濃的腐臭氣息鑽進鼻子裏。

    虞烈並不是嗜殺者,但是他卻已然習慣了這種味道,他緊緊的按著劍袋上的劍,注視著遠方,身旁那兩排隨風搖曳的頭顱就像是一盞盞油盡的枯燈。這些頭顱大多已經幹枯,露著空洞而駭然的眼,不過,也有一部份是新鮮的,還在不住的滴血,一滴,一滴。殺戮,自從那些東夷人出現後,殺戮便無處不在。有時候,他們會從那兩處斷牆裏爬進來,無惡不作,當然,最後的結果便是被虞烈插在戟尖上。有時候,他們會出現在平原上,劫殺著零星的、來不及撤走的平民與奴隸,就像是一條條毒蛇吞食著驚慌失措的老鼠,而每當這時,虞烈的輕騎斥侯則會像等待已久的蒼鷹一樣撲殺他們,然後把他們的頭插在戟尖上。

    戰爭,永遠也沒有仁慈。

    以殺止殺,我不得不這樣做,要不然,我的頭就會被插在戟尖上,而我身後的人也同樣如此。

    虞烈,你沒有權力去仁慈。

    仁慈和僥幸一樣,都是通往死亡的道路。

    “鏘鏘鏘。”

    身後傳來甲葉抖動與沉重的腳步聲,虞烈不用回頭便知來的是子車輿。中年領主腰寬體闊,身材雄偉,走路永遠是這樣,一踩一個坑,當年在冰河之源,便是因為他太重,一腳踩進了雪坑裏,居然拔不出身來,險些被狄人給砍了腦袋,幸好虞烈出手救了他。

    子車輿走到虞烈身旁,與他一道望向遠方:“臭小子,咱們沒糧了,若是這些該死的東夷還不來,咱們就得餓死。天殺的風輕夜,到底死在哪兒了?”

    虞烈道:“敵人與風輕夜都會來的,刑洛走了幾天?”

    “七天了,從旬日要塞到出雲城不過一百二十裏路程,就算押著糧慢些,來回兩天也就足夠了!刑洛肯定是沒有要到糧,那該死的餘君想把我們餓死在這裏!”中年領主咬著牙,眼裏充斥著饑餓與狠戾,他歪頭看向那些戟尖上的頭顱,又道:“平民與奴隸也跑了一大半,不過,跑了也好,省得浪費糧食。”

    虞烈沉默,暗暗的咬著牙,腮幫子鼓起來。

    “臭小子,你說,要是燕大將軍在此,會如何應對?”

    “老夥計,相信我,敵人很快就會來,相信我,最終的勝利隻會屬於我們!”虞烈一眨不眨的看著子車輿。

    “啪!”

    中年領主重重的拍了一下虞烈的肩膀,笑了起來:“臭小子,我就服你。當年,齊國八萬大軍突然兵臨鍾離城,而燕大將軍隻有守軍五千,大雍又迂回至鍾離城的背後,處於絕境之中的燕大將軍便說了和你一樣的話。再說,我不信你,我信誰?我們都得活著回去,等回到燕京,讓梵子給你上碗好酒!”說著,用舌頭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虞烈也笑了起來,眼肯比天上的星辰還要亮。

    “軋軋軋……”

    恰於此時,一陣詭異的叫聲傳來,虞烈扭頭一看。茫茫月色之下,一點黑色逼臨要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