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生與死的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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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雲在頭頂亂滾,一層一層蕩在旬日要塞的上方,在那些褐色的,像破爛的大旗子一樣的雲層的縫隙裏,被遮蔽的陽光有氣無力的透射出來,可是轉眼間又被更多的烏雲吞噬,整個世界就像末日來臨一般,充滿了昏暗、壓抑、恐懼與蕭冷。

    東夷人發動攻擊了。

    幾百名尚未來得及逃走,或是已經認命等死的平民與奴隸從低矮而潮濕的屋子裏走出來,麻木的爬上城牆,協助著那些披著青綠色大氅的守軍,他們有的在給那會走路的木狗背上綁箭矢,有的在城牆上滾動著粗如人腰的木頭。還是都不想死啊,可是死亡已經來臨,誰又能躲得過呢?

    老鐵匠柱著木棍從鐵匠鋪裏蹦出來,像隻青蛙一樣跳過那條破爛的青石巷子,又一級一級的蹦上了‘之’字型牆梯,一名士兵攔住了他,示意不需要他的幫助,他揮起木棍嚇退了士兵,頑固的跳上了城牆,站在城牆上的一塊大石頭上,把那幹枯的手掌搭在眉間,竭力的向遠方看去。

    人馬上萬,無邊無際。

    一望無際的平原被人與馬填滿了,妖異的荊棘花大旗在風中肆意的滾蕩。在那黑壓壓的戰陣前方是各種怪異的攻城器械,老鐵匠發誓,他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奇怪的攻城器械,它們有的像是一隻隻鐵皮烏龜,有的仿佛是一條條直立的毒蛇,更有甚者像是巨大的怪獸不住的張口、閉口,在它張口閉口的瞬間,顯露出森冷的牙齒,像鋸齒一般,可以把人一嚼兩斷。在攻城器械的後麵是一排戰車,數量不多,卻也有二十具,看來,東夷人百慮而無一失,考慮到了守軍可能會出城攔截。在戰車的周圍是劍盾手、長戟手、重裝騎士,弓箭手縮在後麵。而戰陣的最後是一排排巨大的拋石機,老鐵匠看見,一群群螞蟻正拱著那些拋石機,它們想把這些龐然大物拱到既定的位置上。

    “都得死啊,都得死。”

    看著那龐大的戰爭機器,老鐵匠發出了夢語般的呻吟,一陣冷風貫來,他哆嗦了一下,繡著五爪金龍的大旗飄揚在箭塔上,他看著那旗子冷笑了一聲。城牆上的氣氛冷凝若死,頂盔貫甲的守軍們仿佛沒有呼吸一般仁立。一名年輕人從老鐵匠身邊經過,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老鐵匠瞪了年輕人一眼,他知道,這個年輕人肯定是在嘲笑他斷了一條腿還跑到城牆上來。

    蠢貨,我是來看你們怎麽死的,也是來看這旬日要塞是如何陷落的,反正鐵丘氏已經絕後了。

    老鐵匠這樣想,他認得那個年輕人,城牆上這些稀奇古怪的守城器械便是這人搗鼓出來的,雖然不知道具體的功用,但是老鐵匠卻知道,這些物什同樣是殺人不眨眼的,他們都一樣,是的,都一樣,給人帶來死亡、絕望,偏偏還自以為正義。

    正義是個什麽東西?連希望都沒有了,正義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老鐵匠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終於讓他給找到了那位風輕夜大人,那位尊貴的殷王之後、世襲一等侯正被一群甲士拱衛著,他背上的青綠色大氅極其顯眼,因為在那大氅的邊角上縷著金線,這是個神秘的家夥,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模樣,隻知道他有一雙冷冽如冰的眼睛。縱然是在這樣情況下,他的眼神依舊冰冷,仿佛在這天下間,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勾起他內心的一絲絲波瀾。

    不過,老鐵匠卻知道這肯定是裝出來的,風輕夜的根腳老鐵匠知道的清清楚楚,什麽尊貴的貴族,什麽世襲一等侯?我呸,居然也敢號稱殷王之後,要不是他的先祖臨陣倒戈,殷王豈能如此輕易的便被那個匹夫給砍了腦袋,奪了天下?雖然同屬殷王之後,但是這樣的人,老鐵匠是不恥與他為伍的。

    仇恨與絕望在老鐵匠的心中蔓延,他的眼睛看見的盡是死亡的陰影。

    “簧簧簧。”

    戰爭的號角吹響在灰暗的天空之下,灰色的堡壘下方,敵軍的戰陣裏奔出一騎,人與馬俱甲,沉重的馬蹄踏碎了潮濕的泥土,向四麵八方飛濺開來。馬頭戴著猙獰的麵甲,就連兩隻耳朵上也套著尖尖的牛角,就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魔物一樣,令人心悸。那騎士飛馳到城牆下,揮揚著手中兩柄巨大的板斧,縱聲咆哮。回應他的卻是一支快若閃電的利箭,在那陰冷如死的天空下,一名身形頎長的人穿著半身甲站在城牆上的箭垛口上,他手中那與人等高的長弓的弓弦仍在發出潮吟。

    “鏘!”

    刺耳的金鐵交接聲鑽入耳朵,老鐵匠看見那名重裝騎士在電光火石之際,以板斧擋住了這絕死的一擊,勒馬朝已方戰陣奔去。真是沒有禮貌啊,別人是來邀約公平而公正的絕鬥的,莫非,你們還想死守到底?老鐵匠在心裏嘀咕著,他認得放箭的那人,是風輕夜的家臣,好像叫什麽絡風,而此時他已分不清敵我,隻覺得牆上的人,牆下的人統統都該死。

    “軋軋軋。”一隻黑色的鳥突然劃過上空。

    城牆下,那危然不動的戰陣有了一絲騷亂,幾十名衣衫襤褸的人被士兵們押解出來,士兵們將他們按倒在泥濘裏,揚起了手中的鐵劍,久久不曾落下。這群人大部份都是旬日要塞裏的平民與奴隸,其中有兩名披著青綠色大氅的士兵。他們目光呆滯的望著城牆,那原本應該保護他們,如今卻使他們如草芥一般跪在泥濘裏的堡壘。

    你不內疚麽,背誓者。

    老鐵匠拄著木棍,狠狠的向披著金邊大氅的人看去。

    突然間,那披著金邊大氅的人仿佛察覺到了老鐵匠狠毒的目光,他驀然回過頭來,與老鐵匠對視。他身邊一名雄壯的武士也向老鐵匠看來,過了一會,低聲對他說著什麽。他們肯定是想殺掉我,老鐵匠這樣想,來吧,我早就想死了,反正鐵丘氏已經絕後了。

    可是,那人卻緩緩的搖了搖頭,把目光移到了城牆下,在那一瞬間,老鐵匠心頭莫名一跳,他竟然從那人的眼裏看到悲傷,那是一種難以言述的悲傷,與老鐵匠狠毒的目光無關。

    這時,城牆下的殺人者開始殺人,一顆又一顆的頭顱被剁掉,滾在了泥濘裏。

    城牆上的風輕夜,像標槍一樣挺立。

    很快,幾十名平民與奴隸以及士兵便被殺光了,殺人者在他們的屍身上擦著劍。我的黎兒,或許就是這樣被他們砍掉了腦袋,可憐的黎兒,我連你的屍體都得不到,老鐵匠那細小的眼睛裏溢出了血紅的淚水。

    “簧簧簧。”

    城牆上的號角不甘示弱的響起來,風輕夜高高舉起了右手,捏成了拳頭,那戴著手甲的拳頭輝著耀眼的銀光,就連頭頂上的烏雲也遮不住。城牆上的將士們咆哮起來,他們以劍擊盾,以戟頓地,喉嚨裏發出野獸一般的嘶吼,那一雙雙從盔縫裏透出來的目光,赤紅如血。

    高昂的戰意,憤怒的咆哮,在這一瞬間,被那隻拳頭點燃。

    “嗚……”

    伴隨著綿長而淒厲的號角聲,那些已然就位的拋石機瘋狂的舞動起來,一顆顆石頭在灰暗的天空下呼嘯著,劃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線,它們重點打擊的對象是那兩處斷牆。“碰、碰碰!”“轟!轟轟!”城牆在顫抖,發出絕死般的呻吟,填充在牆內的石塊與木頭就像是雪山上積壓了上千年的雪,一層一層的被剝落。與此同時,那個墨家的年輕人拿著一根木頭做的怪異三角架比劃著敵方拋石機的位置,突然一聲大叫:“全體,後撤三步,東移兩步,盤絞七道!”

    “放!”

    當士兵們將拋石機移位之後,那年輕人猛地一揮手,一排石頭做的爆雨劃破了長空,撕裂了秋風,朝著那些正在肆意舞動的敵方拋石機砸去。

    “碰,嘩啦啦。”一具拋石機被砸了個正著,像紙片一樣碎裂開來,而那猶不罷休的石頭繼續衝擊,在那密密麻麻的人海裏犁出了一道血痕。

    “後撤,後撤!”站在戰車上的一名老者怪叫起來,然而,顯然已經遲了,又是一排石雨砸來,血肉橫飛。

    由此,旬日要塞的第一次攻防戰,拉開了。

    一群禿鷲在天上盤旋,偶爾也會被那些飛來撞去的石頭砸中,但是它們對血肉的渴望遠遠大過了死亡,它們在生命的刀尖上跳著令人戰栗的舞蹈,冷冷的注視著下方的攪肉修羅場。當雙方的拋石機肆掠之後,石頭用盡了,該損毀的也都損毀了,城牆上千瘡百孔,傷痕累累,兩處斷牆搖搖欲墜,一座箭塔轟然倒下,上麵的士兵被砸成了肉泥,而城牆下則被血染紅了,那潮濕的大地上倒處都是坑洞,殘肢斷體遍布四野。禿鷲興奮了,它們怪叫著,盤旋著,卻並沒有立即飛下來享受它們的食物,因為它們知道,這僅僅隻是一個開始。

    老鐵匠也興奮了,雙手舉向天空,喉嚨裏發出“呃呃呃”的聲音。

    位於大陣中央的荊棘花大旗搖動了,那些鐵皮烏龜與直立的毒蛇被一寸一寸的推進。

    “簧,簧……”

    “嗬,嗬嗬。”

    長達兩丈的號角像鬼一般叫著,士兵們發出沉悶而整齊的吼聲。沒有陽光,他們身上的鐵甲,手中的劍與戟都是黯淡的,但是卻更為駭人。當那些鐵皮烏龜與毒蛇即將抵攏城牆時,漫天箭寸潑灑下來,把跟在後麵的士兵洞穿,把他們插在地上,人海,一茬一茬的矮,可是卻沒有人後退。

    這是,生與死的較量。

    生者固生,死者長眠。